第88章

  此言一出满众哗然,有少部分消息灵通的官员则面露讥诮,明里暗里将瞧好戏的目光落在林鹿挺得笔直的背脊上。
  林鹿对众多说不上友好的目光并不是全无所感,但闻言只是牵唇一笑。
  “妖孽?薄卿家,你且说说是什么样的妖孽?姓甚名谁,样貌几两,如何才能辨认得出?”
  薄罡毅显然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回皇上,经臣掐算,那妖孽样貌出众,最擅床笫功夫,男女皆易受其蛊惑,是个美艳坯子。”
  在金碧辉煌的太和殿中说出这一番堪称亵渎的话,在场众人无人觉得不妥,反倒有更多的目光投向林鹿的方向。
  不知是谁小声说了句,“臣依稀记得宫中有位相貌极佳的小太监”。
  “对!若说样貌姣好称得上‘妖孽’二字的,除了他再想不出第二人了!”“是啊!听说一开始他就是个在御马监养马的,若非会些邪魅妖术,怎可能这么快获得掌印与皇上的宠爱!”“不错,肯定是他!”
  林鹿百口莫辩。
  不过他也没想着辩解什么。
  纪修予没去打断群臣义愤填词,垂眸看向身侧缄默的林鹿,语气带了三分调笑:“摊上这种事,干爹也帮不了你。”
  林鹿点点头。
  沈煜杭一直留意着这边,生怕纪修予出面替林鹿解围,见状当时出声:“掌印!事关国体运势,相信掌印深明大义,断不会为了一己私情袒护妖孽吧!”
  宣乐帝也将不虞的目光挪到二人身上。
  周围哄乱的声音戛然而止,均的屏息静待纪修予反应:如果他选择包庇林鹿,相当于不顾天意也要违逆圣心,就算此时宣乐帝不显,也定会因此生出芥蒂;而纪修予若选择将林鹿推出去,那就是自断臂膀,日后沈煜杭上位途中便少了很大阻碍。
  无论他怎么选,对宣王一党只会百利而无一害。
  诚然,随着沈煜杭势大,许多长久以来被压在纪修予手下的臣子也都纷纷动了心思——太监这重身份到底还是宫里的下人,谁会心甘情愿一辈子屈居在连身体都不全整的宦官之下呢。
  纪修予面上一哂,声音中夹杂笑意:“诸位大臣既然已得定论,那便按规矩做吧,不必顾忌奴才,为了大周,有什么舍不得的呢?”
  话音刚落,沈煜杭放下心来,冲着薄罡毅递过来的眼神点了下头。
  “陛下,兹事体大,依微臣之见……”薄罡毅满面正色就开了口。
  “不过林秉笔到底是内臣,如何处置还须陛下亲自定夺。”纪修予嗓音很轻地打断道。
  薄罡毅不敢再言,沈煜杭压抑再三,终是将隐忍期待的目光投向龙椅上的人。
  经他提醒,宣乐帝原本阴沉的表情怔了一瞬,似是回想起林鹿自上位以来兢兢业业,做事得心、无半点出格之举,又容貌上佳,光是远远看着就足够赏心悦目,处死林鹿的决心忽然变得不再坚定,于是说出口的话变成了:
  “嗯……”宣乐帝沉吟着捋了捋胡须,“林爱卿多年来有功无过、劳苦功高,武断处决难免寒了忠臣的心……先…先关起来禁足吧,之后再慢慢查证。”
  “父皇!”沈煜杭急了。
  “陛下!妖孽乱世,每拖一天危险更甚啊陛下!”薄罡毅在沈煜杭眼色下硬着头皮谏言。
  宣乐帝却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就这么定了,朕乏了,诸位爱卿退朝罢!”
  二人还想再言,被纪修予笑里藏刀的眼神骇得闭了嘴。
  事发突然,群臣还未反应过来,皆静观不语,眼睁睁看着两名侍卫从殿外走进,径直到林鹿身前恭敬行礼,比了个向外的手势,道:“林公公,请。”
  林鹿颔首,回眸轻看了沈煜杭一眼,便神色淡淡地率先走了出去。
  那双凤眸里分明什么情绪都无,却在最大程度上刺痛了沈煜杭敏感的神经。
  ——这次分明是沈煜杭胜了,没人帮林鹿说话,甚至就要沦为阶下囚,眼看不日便死期将至,可他脸上仍没有半分惧意,落在沈煜杭眼中不亚于莫大的挑衅与蔑视。
  接二连三在林鹿这讨不到得逞的快意,这让一向骄傲的沈煜杭如何受得了。
  直到人群退去,沈煜杭仍气得浑身发抖地钉在原地,一口牙恨恨咬得咯吱乱响。
  这回一定要他死!
  此时沈煜杭再听不见外界任何声音,脑海里只反复回荡着诅咒似的一句话。
  第79章 再无所求
  林鹿被困栖雁阁已有三日。
  一朝失势,“妖孽”之名在刻意引导下闹得人尽皆知,期间的日子并不舒适,却也比遭受纪修予磋磨时不知好了多少倍不止。
  人言可畏,三人成虎。
  时人多迷信,总能轻易将现世之象与过于出众的相貌联想到一起,古来宫中不乏因此获罪处死的宫妃嫔妾,至于个中真伪、以及用一人之血换来的天下太平维持了多久,似乎并不会引起太多关注。
  除却推波助澜的幕后得利者,大多数人都在享受这种摧折美丽事物的扭曲快感罢了。
  林鹿这遭也未能免俗。
  那些苦心经营的人脉一夜消失殆尽,就连往日寸步不离的秦惇也不见踪影。
  林鹿独自一人住在僻静小院,大门紧锁,早晚有人送来吃食。
  未出冬季,屋里仍需烧炭,可林鹿如今的境况能有口吊命的食水已是不易,根本不敢奢求更多,好在小院里有些存放了不知多久的剩炭,每日少燃些,不至于让林鹿冻死在呵气成冰的冬夜。
  “咳咳…”
  林鹿低低咳了两声,抬手掩了掩口鼻。
  好不容易找到的炭块都是不知放了多久的陈炭,烧起来浓烟不断,很是呛人。
  林鹿整个人缩在床榻最里侧,身上胡乱盖着几条破被,门窗紧闭,却仍被冻得不停打着寒噤。
  许是从前经历早已耗尽这具驱壳里的全部泪水,林鹿此刻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斗不过沈煜杭又如何,横竖不过一死。
  被允许参与早朝的皇子只有宣王与太子,事情发生得太快,无论是沈清岸还是沈行舟都没办法在第一时间出手保他——林鹿也不希望他们这么做,只因灾星玄学一说素来是皇家大忌,任谁沾上,不死也要脱层皮,而二皇子与六皇子皆是刚刚站稳脚跟,于情于理,都不适合在此事尚至风口浪尖时盲目参局。
  这也正中沈煜杭下怀。
  事态只要没在刚有苗头时被扼止停歇,那么接下来沈煜杭就会暗中渲染造势、放纵言论发酵,时间一长,假的也会变成真的,“林鹿是祸国妖孽”的罪名便真真切切地坐实了。
  死也得死。
  不死,也得死。
  到那时,就算沈行舟回过神来不顾一切想要挽救林鹿也晚了,甚至更会因此事惹恼父皇,落得人人厌弃的下场。
  可谓一箭双雕。
  林鹿自然想得到这些,因此并不对现状抱太大希望,但低垂睫羽掩去的是眼中浓重而压抑的不甘。
  他还没查清自己的身世,还没有给阿娘报仇……
  他像一缕被困于世的鬼魂,只剩“复仇”二字苦苦支撑着他的脊骨。
  夜深了,正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
  漫长寂静又寒冷的独处时光,轻而易举就能勾动林鹿生命中最不堪的那段回忆,梦魇一般让他的神智变得不甚清明。
  床边的炭盆忽明忽暗,最后一点火光也在窗棂漏风中渐渐消散,屋子里再无半点亮光。
  时间点滴推移,室内温度骤降。
  林鹿浑身抖如筛糠,眼睫颤了几下缓缓睁开,点漆似的眼瞳与周遭黑暗相融,仿佛生来便是潜伏于此。
  还不是等死的时候。
  他的脑海倏地浮现出这么一个念头。
  如此想着,林鹿瑟缩着掀开身上破被,想要下床再燃些炭块。
  不料刚起身就是一阵头晕目眩,他的身形在晃动中难以支撑平衡,一头朝地上栽去。
  还不等身上传来痛感,林鹿就在失重感中一下昏了过去。
  林鹿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里他回到了六年前,那时他还没有入宫遇到纪修予,也还没有变成如今冷漠沉郁的模样。
  他与阿娘住在村子外缘的寒窑里,日子苦寒无比,阿娘强势,动辄对他非打即骂,村中人也都因林娘出卖皮肉的生存手段而对这对母子白眼相加。
  然而就是这样的过往,现在竟成为林鹿内心深处最怀念的时光。
  清晨雾气朦胧,林鹿依稀觉出自己身在荒芜的后山,身上背着漏了处破洞的背篓,跪趴在地上,用皲裂的手指一遍遍翻掘冻得冷硬的土地,试图找些未被人挖走的白薯,用以他和阿娘果腹。
  林鹿记得这天,很快回忆出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心中有了准备,也就不再害怕。
  几名尾随而来的半大孩子将林鹿围了起来,口中说着戏谑嘲弄的言语,推来搡去之间,好不容易寻来的野菜白薯散落一地,筐篓也被踩踏得不成样子,林鹿身材不及他们强壮,皮球似的被他们踢倒在地,只能徒劳护着头颅,忍受着落在身上的拳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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