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要知道,宫墙深似海,自古多少上位者最终溃败于身边人的背叛,晴翠知道的太多,林鹿绝不允许她一朝反水背刺二人,却也在无形中显露出对仓幼羚的态度,这让本就没有坏心的晴翠十分宽慰,知道自家主子终于在宫中交上了一位难得的贵人。
  这事之后,前朝后宫着实安静了许多时日。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春闱将近,各地士子从四面八方云集兴京,礼部上下均在二月到来后忙碌不已。
  可就算沈清岸早早拉拢了张全裕,传来的第一手线报也并不都是好消息。
  皇帝昏聩无能,大周能支撑到现在,全凭过往数朝数代的积累、纪修予凌驾一切的铁腕,和恰逢同世代下周遭邻国实力的不足。
  可以说,全凭一线“好运气”护佑国势。
  金絮其外,败絮其中;泱泱大国,徒有其表。
  春闱原本是寒门子弟唯一有望的致仕途径,如今却已沦为各家大族瓜分官职势力的名利场。
  林鹿身为司礼监秉笔,虽有批红执政之权,动辄左右六部决策,但仍无法动摇盘踞京城数代之久、扎根百年不止的世家大族,也就遑论实权寥寥的沈行舟与沈清岸了。
  每年一次的春闱试场,不过是他们名正言顺为自家子孙谋得来日出路的过场。
  而那些真正才华横溢的年轻后生,大多泯没于一年又一年的落榜备考时光,白白蹉跎了大好年华,就算偶能步入官场,分得的也都是些芝麻小官,庸庸碌碌中错过一生中最适建功立业的年纪。
  莫说几乎是被人赶着往前走的太子沈君铎,眼高于顶的沈煜杭则更是瞧不上这些毫无背景可言的凡夫俗子,只顾着拉拢攀扯世家要职。
  就在这个寒门学士被所有人忽视的当口,唯有二皇子沈清岸眼光独到,在林鹿于礼部行方便的情况下暗中接触并资助这些被众人遗忘已久的、看起来微末无奇的新生力量。
  沈清岸自己就是数字皇子中最不起眼的那个,也就更能共情这些学子怀才不遇的憋闷情绪,不消动用甚么手段,只是为他们提供几个职位、指明将来方向,就自有人会满腔热忱地追随而来,如此,倒省了沈清岸不少口舌。
  正当林鹿在当职空闲时帮沈清岸分析筛查可用人才之际,一道赐婚圣旨,将几人砸了个措手不及。
  第83章 成人之美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司礼监秉笔太监林鹿,勤谨奉公,主敬存诚,今近弱冠而未娶妻,值御前女官颜如霜适龄适配,朕为成佳人之美,特许二人奉旨成婚、结成良配,再赐林卿出宫开府成礼,一切事宜皆交由礼部承办,尽快择良日完婚,钦此——”
  直到吕禧将那声拖沓的长音唱罢,林鹿久久没有回过神来,怔愣地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林公公?林公公?”吕禧等了一会儿,见林鹿仍没有动作的意思,于是不停小声唤他。
  林鹿这才终于找回视线焦点,缓慢游移到对方脸上,看到一张亲切笑着的面孔。
  “臣…接旨。”林鹿缓了心绪,微躬着腰探出双手。
  吕禧笑眯眯卷了卷那方象征着至高权威的明黄绢布,轻轻搁在林鹿掌心:“恭喜林公公,贺喜林公公,陛下感念公公为国忘家的大义,特意降下旨意为公公赐婚,这份荣宠,当真教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呀!”
  林鹿接过圣旨捧在手中,起身时十分自然地牵动嘴角,无不熟练地与吕禧说着场面官话:“哪里哪里,咱家不过是尽了本分、替陛下分忧罢了。”
  “林公公过谦了!”吕禧又对着林鹿拱了拱手,“奴才还要去颜姑娘那走一趟,就不多叨扰公公,这就告退。”
  “吕公公慢走。”
  前来宣旨的内侍队伍跟在吕禧身后次第离开,林鹿一直保持着谦和弧度的嘴角也终于落了下来。
  临近三月,不似冬时冷。
  此时天光大亮,日头明晃晃悬于青天,院落里散杂的薄雪倒映着晶莹的光,本应是一日中最暖和的时辰,林鹿置身其中,只觉得如坠冰窟,浑身止不住地泛起寒意。
  握着圣旨的指节用力到发白。
  明明比起纪修予喂毒、沈煜杭刁难,与谁结亲似乎是无关痛痒的小事,反正孑然一身,不存在宗族结盟的复杂关系,林鹿又是太监,只会空有名头,没有非要假做夫妻之实的顾虑。
  而且,既由皇帝亲自赐婚,也就不难想象这背后定是仍有人在嚼舌,无非是编排他与灵妃,欣然接受竟只有好处:打消宣乐帝的疑虑,日后复宠不无可能,谁会傻到与皇帝的恩宠过不去呢。
  道理都懂,可林鹿心底忽然莫名生出无比抵触的情绪。
  久难纾解。
  “主子…怎么办?”秦惇走到跟前,担心道。
  这道赐婚圣旨可以说毫无征兆,说是宣乐帝临时起意也不为过,差人直接送进了司礼监监衙的大门。
  不留任何供人转圜的余地。
  林鹿面无表情,可秦惇与他相识甚久,不难从他的轻微颤动的瞳孔上看出些许蛛丝马迹。
  “去找沈行舟…”
  “得嘞,现在进宫?”秦惇向来对林鹿的决策不疑有他,当即就要去筹备出行事宜。
  “不,不。等等……”林鹿又改口。
  秦惇停下脚步,垂首立在林鹿身前,“您没事吧?”
  林鹿煞白的脸色确实称不上是没事。
  只见林鹿嫌恶似的皱了下眉,阖眸捏了捏眉心,静默半晌,沉声轻叹:“算了。”
  目前尚不清楚宣乐帝这是唱的哪一出,但无论是何种可能,贸然行动显然不是最佳之选。
  林鹿在司礼监任职时日不短,常务冗杂、琐事缠身,也正因如此,无论朝堂政事、还是皇城大内,且不托大地说事无巨细、了如指掌,却也大多留有印象,以林鹿在日复一日中锤炼得无比清醒的头脑,处理起来只会愈发得心应手。
  是以林鹿听说过颜如霜,听说过这个在皇宫侍卫一众男子中格格不入的女儿身。
  越是与众不同,就越是容易惹上非议。
  尤其是在皇宫这么庄重森严的地方,一个女子整日与数目不少的男子为伍,围绕着颜如霜的风言风语便可想而知是怎样的形状了。
  将这样的女子许配给一个没了根儿太监当对食,到底是在作践谁?
  最终,林鹿与秦惇哪也没去,留在司礼监照常完成公务,权当什么都没发生。
  只有秦惇知道,林鹿时不时攥得死紧的拳,足以说明他根本远不如表现出来那般淡定,强撑罢了。
  皇帝为太监赐婚的消息未加掩饰,不消半日,迅速在京城中流窜开来,成为时下百姓津津乐道的话题之一。
  沈行舟不可能不知道。
  但直到林鹿一身喜服地坐在宴厅时,也没在众多宾客中寻到沈行舟的身影。
  “怎么,新婚燕尔,如此心不在焉,林公公在外可是还有放不下的人?”从旁伸过来一只擎着酒杯的手。
  林鹿脸色阴沉,斜睨他一眼,没说话。
  “好啦,”沈清岸面上笑意不减,也不觉尴尬,自顾自主动去碰搁在林鹿面前的酒杯,“得圣上赐婚,这是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荣宠,合该知足的,林公公。”
  说罢,沈清岸一饮而尽,笑眯眯地冲他亮了亮空无一物的杯底,顺势压低了声音:“多少做做样子,谁知道来的宾客中混了多少‘老鼠’。”
  林鹿不动声色地往堂下扫了一眼,果然发现数道悄然看向这边的目光。
  他点点头,同样喝下杯中酒。
  “这就对了。”沈清岸捞过酒壶再替二人斟满,执箸夹了些菜,慢条斯理地用起膳来。
  可林鹿就没有他这样轻松写意的好心情了,眼眸低垂,指腹轻轻摩挲着杯口边缘,不知在想些什么。
  婚宴渐近尾声,众人再没察出异样,也没有多留的必要,三两成行地向林鹿辞行。
  林鹿同样没有应付场面的心思,摆摆手,便有秦惇帮着送客。
  在这种情况下,沈清岸留到最后,只会被认为是有意与林鹿交好,可看后者明显不耐烦的表情,这位名不见经传的二皇子并不能讨到好处,白白沦为笑柄,其他人也就自以为是地放心离开了。
  林鹿一杯接一杯喝着酒,此时已泛起几分醉意。
  “差不多行了。”就在林鹿再次伸手探向酒杯时,沈清岸按住了他的手腕。
  沈清岸很少与人产生肢体接触,就连贴身伺候的侍婢也得格外仔细,这一触碰,发觉此人竟一直是浑身绷紧的,饮下过量的美酒也没能使他放松分毫。
  林鹿毫不停顿地甩开沈清岸,语气冷淡:“二殿下管好自己即是。”又抬眸看了看,人群逐渐散去,背影摇晃,在昏黄燃照的灯光下显得影影绰绰,映在他瞳中有些晦暗。
  “他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沈清岸今夜第一次收了笑。
  林鹿知道沈清岸口中的“他”是谁,又往口中灌了杯酒,静待那股辛辣灼热的感觉滑过喉咙,才轻轻勾唇一笑,没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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