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闽耀宗身子肥硕,林鹿没出声他也不敢停,一下下俯身往坚实的地砖上撞去,没几下就糊了一头的热汗,一两下磕得狠了,连同额上变得通红一片,形容好不狼狈。
  林鹿噙着笑面不改色,悠悠端过桌上茶杯,执起杯盖轻轻撇了两下茶沫,杯盏相碰发出“叮叮”清脆之音。
  闽皓强撑着露出一副大义灭亲的模样,实际上已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时不时偷瞧不住叩首的闽耀宗一眼,浑浊精明的瞳目中划过怜惜与怨毒两种有些矛盾的情愫。
  怜,怜他的好大儿遭此无妄之灾受了苦;怨,怨那腌臜的阉人不通人情,竟真教他亲儿足足磕上十来个响头还不罢休!
  闽皓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宁可得罪君子、不能招惹小人的道理,尚不知林鹿此行的真实目的,可观他现下的态度来看,锉一锉他闽府的风头是板上钉钉了。
  更何况确是闽耀宗行事有差在先,一旦教这如今正得势的阉贼抢占先机,日后还指不定会用此事做出何种文章呢!索性不如率先吃下这个委屈,左右闽耀宗的意图又没有真的实施,紧抓不放还会显得林鹿小题大做!
  小不忍,则乱大谋!
  终于,在闽皓忍了又忍,眼见得将要出口为子求情之时,林鹿饮够了茶,淡声道:“罢了。”
  “多谢公公!多谢公公!宗儿,还不谢谢林公公……”闽皓赶紧把晕头转向的闽耀宗从地上扶起来,一番准备好的说辞还没说出口,忽然就听门口传来一阵凌乱嘈杂的脚步声。
  “不好了——老爷!不好了!”
  厅内四人一齐朝门口望去,一名小厮模样打扮的青年冲了进来,还没喘匀气、说出个所以然,闽皓撒气的一巴掌已经扇了过去:“晦气玩意儿!说的什么话?!老爷我这不是好好的!”
  那小厮被闽皓全力之下打得转了半圈,但他已顾不上其他,踉跄着扑到闽皓身边匆匆耳语起来,面上煞白异常,像是遇见了什么塌了天的祸事一般。
  而闽皓听完竟是直直奔出门外,甚至来不及跟尚留在厅内的三人知会一句,就这么随着小厮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林鹿与沈行舟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迷茫。
  这桩令闽皓瞬间慌神的事,并不是他们事先安排的。
  难道,会是巧合?
  能让闽皓如此重视,无异说明,这桩事在他心中的地位远大于眼前的林鹿与沈行舟。
  闽耀宗呆呆站在原地,望着亲爹闽皓速度极快离去的背影张了张嘴,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他不敢回头,即使迟钝如闽耀宗,也已感受到背后正扎着两束审度的目光。
  “闽耀宗,你爹这是做什么去了?”沈行舟现下对着这人根本摆不出什么好脸色,说出口的话也变得夹枪带棒:“贵府的待客之道,真真是不敢恭维。”
  闽耀宗硬着头皮转正身子,面上是比哭还难看的惨笑,“小的、小的也不知啊……”
  “你是闽府独子,又在今年高中探花,这府里…还会有你闽耀宗不知道的事?”林鹿好整以暇地摩挲着指间的白玉扳指,似乎意有所指地道。
  提及此事,闽耀宗脸色更加衰败了下去,嘴里嗫嚅:“这…这……”
  其实,就算闽耀宗不说,林鹿也照样知晓闽府中的大致情况。
  如果说沈行舟是永远为林鹿保留退路的后盾,那么许青野就是林鹿手中一柄锋芒淬毒的暗刃。
  他在兴京设置影月阁,借着茶楼之名与各路贩夫走卒皆牵了线,凭借许青野从前在银月时对林娘的有样学样,这些线络很快织成一张严密的大网,将整座京城牢牢网结其中。
  闽皓是闽家中流砥柱,摧毁了他,拔除闽家就成了顺手而为之事。
  既能与沈煜杭为伍,闽皓的手算不得干净,然而这人做事极其油滑,经他手上做的事竟没有一样留下过足以致死的把柄,否则林鹿也不至于周旋到现在才决定对他下手。
  可,只要是人,就不会永远完美无缺。
  林鹿借许青野暗布在兴京各处的眼线,终于得知,闽皓有一不为人知的秘密爱好。
  闽耀宗没有隐瞒,他是真的不知,可见闽皓其人心机防备之深。
  难道,会是这件事?想到这,林鹿眉间缓缓蹙紧,本就黑沉的眸色逐渐变得晦暗不清。
  第90章 妇人之仁
  自闽皓离去已近两刻,这期间林鹿又试探了闽耀宗几句,发现此人是枚货真价实的草包,知道问不出有用的信息,便不再浪费时间,早早打发他下去,闽耀宗自是感恩戴德地离去。
  此时屋内只余林鹿与沈行舟二人,半晌仍未见下人上前、或是闽皓归来的身影。
  林鹿眉心蹙得更深。
  沈行舟从门口走回来,同样是一片疑惑神色:“外面一个人影也见不到,要不我再走远瞧瞧?”
  林鹿摇了下头,起身。
  “来人。”林鹿走到厅中停下,低低唤了一声。
  饶是沈行舟一直看向林鹿方向,到底也还是没能看清,那道从房梁翻身而下的身影是如何动作,几乎在林鹿尾音还未消散的同时,就已翩然落至地面,没有发出半分声响。
  “属下在。”秦惇一身暗色夜行衣,单膝触地,跪在林鹿身后半步的位置。
  “抓个人来问问。”
  “是。”
  秦惇应声而出,不过几息时间,他的身影重又出现在门口,手上反剪着一人手臂,不怎么轻柔地将那人掼进门内。
  “主子,此人行为鬼祟,定是闽皓派来的眼线。”无论这人如何挣动,秦惇的手始终像铁钳一样牢牢禁锢着她的活动范围,教她除了乖乖照做之外再不能生出其他心思。
  “放开我!”来人竟是一名小丫鬟,不死心地挣了又挣。
  秦惇面无表情地收得更紧,疼得小丫鬟死咬下唇,也不肯泄出一声痛呼。
  “既然闽皓派你来,想必已经知晓咱家的身份。”林鹿冷冷打量着面前的丫鬟,直截了当地问道:“闽皓现下何在?劝你想清楚再回答,我这手下是个粗人,一贯没轻重,若是‘不小心’伤了姑娘,你家老爷也不会因这么一点小事就与我翻脸,自己的性命,还须得自己珍惜才是。”
  “——这位姑娘,你说呢?”
  一番话说得小丫鬟神情怔动,瞧着并不是油盐不进的主儿,于是林鹿冲秦惇使了眼色,后者会意松开了她,却仍将手按在腰间刀柄上,一副随时待发的模样。
  “回禀公公,”小丫鬟得了自由后先是冲林鹿、沈行舟分别福身一礼,而后才揉着被秦惇掐痛了的胳膊,缓缓说道:“奴婢奉夫人之命探查贵客动向,若贵客有意离去,则尽速回报。”
  “然后?”林鹿催问。
  小丫鬟不大敢直视林鹿的眼睛,抿了抿唇,“然后、然后夫人会想办法拖住二位,能拖得一时是一时,使得二位尽可能晚的离开闽府。”
  听到这,一直仔细揣度的沈行舟蓦然睁大了眼,反应很快:“是外面!外面出了什么事,闽皓不想让阿鹿知道!”
  林鹿同样想到这一层,与沈行舟快速对视一眼后匆匆往门外走去。
  秦惇追在两人身后,走出几步后想到什么,摸出一粒碎银抛向留在厅中的小丫鬟,什么话也没说,一刻不停地跟在两人身后出了门。
  那名丫鬟抬手接下,不自觉在指间撵动着,面上浮现些许茫然之色。
  ——这样气度不凡,做事分寸十足的大人物,会是老爷夫人口中十恶不赦、罄竹难书的奸宦及同党?
  自此,闽府庆功宴算是不欢而散。
  而闽皓的反常之举,终究是纸包不住火。
  官居兵部尚书,又是闽氏一家之主的闽皓,名下有一赌坊,名“长乐”。
  那些权贵勋爵手下哪个没有农田庄铺无数?闽皓开间赌坊,本也不是什么值得深究的大事。
  可如果不是今朝事发,任谁也想象不到,就在这间京城最大的赌坊之下,竟隐藏着一项残忍而疯狂的活动。
  斗狗。
  简易搭就而成的斗台,两只经受过特殊训练的猛犬,瞪着猩红如血的双目扭打撕咬在一起,森白尖牙、狂吠低吼、不死不休……
  以及看台周围,兴奋至极、热情高涨的人群。
  血腥惨烈的刺激画面,漫天飞舞的银票赌注,只这两样,就足以令这一赌博项目成为寻常压抑已久的高官贵胄们最隐秘丑陋的心头好。
  人性之恶,向来难堪揣测。
  毫无征兆的,林鹿一拳打在许青野脸上。
  “谁让你这么做的?”林鹿的声音压抑着怒火。
  许青野被打得偏过头去,散下来几缕未束紧的发丝,松松垂落在颊侧,挡住了他的半张面颊。
  他咧嘴,露出此时看来白得晃眼的犬齿,低低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林鹿一把扯过许青野衣领,微仰着脸看他,眼眸中满是愤恨之意,“说!谁让你这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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