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许青野甚至是微微弓着腰的,可就是这么个不甚舒适的姿势,为了让林鹿得偿所愿地拽住衣襟,他便一动也不动地保持着。
  “我查过了,闽皓的斗狗场已运作数年不止,算来应是他初入官场那几年开设的。”许青野没与林鹿对视,眼神越过他,不知飘在他身后哪个地方,“这么多年都没出纰漏,你以为仅凭他一己之力,就能做到?”
  林鹿皱着眉,攥紧了许青野的领口。
  “那是因为…”许青野顺他动作又弯了一点腰,语气仍轻松地道:“来他这里寻找刺激的,还有很多朝廷命官,不为闽皓,就算为他们自己,他们也不会允许长乐坊的秘密曝露在天光之下。”
  “没有我,”许青野阴沉笑着,游移着与林鹿对上视线,抬手捏了捏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小鹿儿,你这辈子都等不到斗狗场自露马脚,到时,你扳不倒沈煜杭,再被那死太监推下这个位子,还谈何为林娘复仇,嗯?”
  “我自有办法,用不着你自作聪明!”林鹿松开他,明显不虞地挥开许青野捏着自己不放的手。
  “是我自作聪明……还是你妇人之仁?”许青野站直了身子,眼眸一瞥,居高临下地看着林鹿,嘴角的笑分明多了几分蔑意。
  “你……!”
  林鹿突然就冷静下来,眸中罕见的三分火气逐渐凝结成冰。
  面前的男人让他前所未有地感到陌生。
  “你走吧。”林鹿的声音也冷了下来,“不趁手的刀…宁可不要。”
  许青野堪称有些散漫的笑凝固在脸上。
  “秦惇。”林鹿扬声唤道,双目却仍是盯着许青野的。
  一直立在角落大气都不敢出的人突然被叫到名字,有些慌乱地上了前:“属…属下在!”
  “送客。”说罢,林鹿头也不回地进了里间对侧的书房。
  许青野收了笑,看向秦惇时竟带了点茫然。
  “你先回去,”秦惇边拉着许青野往外走,边以气音悄声道:“你……唉,你让我说你点什么好!”
  “你也觉得我做错了?”许青野闷闷地道。
  “朝堂上的事,哪是你我这种只会抹人脖子的人可以揣摩的!”秦惇一路将许青野送出林府,恨铁不成钢地道:“你这一搅和,凭空多了许多计划之外的事,打了主子和二殿下一个措手不及。”
  许青野拧着眉不说话,站在府邸大门内不肯走,大有秦惇不解释清楚就不离去的架势。
  秦惇无奈地叹口气,“闽家之势非一朝一夕谋得,自然也不是一日一夜就可拔除干净的,你想想,主子那样的人,除非斩草除根,怎会贸然出手?”
  “你以为你能想到放出斗犬伤人、将长乐坊的秘密公之于众,主子就想不到?”
  “是,你身手好,这些年的历练让你的功夫比我强出不知多少倍,可在了解主子上,你得承认,你初来乍到,远不及我。”说到最后,秦惇隐隐带着几分落井下石般的得意。
  这种情绪的变化被许青野敏锐地捕捉到,男人狠狠蹙了下眉,听后什么也没说,黑着一张脸遁入了黑暗。
  而这犬只伤人一事,可大可小。
  原因无他,出入长乐坊地下的都是些寻常就帮忙遮掩的同僚之流,与闽皓之间牵扯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很难成为突破口。
  不巧的是,许青野这遭为了闹出足够成为闽皓把柄的事态,做的过火,打晕了看守,将长乐坊地下偷偷饲养起来的烈犬一股脑全部放了出来。
  时值暮迟,正是恶犬们饥肠辘辘、等待投喂血肉的时辰。
  若非来人是许青野,在破开牢笼的剎那,恐怕就会被蛰待伺机的狗群一拥而上地分食了。
  他是能轻松离开,可长乐坊内外普通人居多,还有着不在少数的手无缚鸡之力的达官显贵。
  情况最严重的要数地下范围,活活咬死了几名孱弱跑得慢的小厮,数名等着观看晚场斗狗的贵人尽管有仆从相护,但也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
  再之后,疯狗见血性至癫狂,冲入地上赌坊内大肆伤人,直至力竭,被反应过来的打手乱棍打死,才不至于让这些野性大发的畜生再冲到外面街上造成更多无辜伤亡。
  抛开其他因素不谈,这一变故倒成了二皇子沈清岸难得的喜讯。
  就算遭了殃的几个显贵愿意站在受害者角度与闽皓和解,可又有几分真心?闽皓能做的也不过是花钱堵他们的嘴,他们之间的利益联结在沈清岸眼中脆弱得如同薄纸。
  都不消人用力撕开,遇上稍微强点儿的风,一吹即破。
  同寻常无数起案件一样,这件事不出意外地落在了林鹿头上。
  甚至都不用刻意把控舆论,宣王党的人犯了事,积怨已久的太子一派官员自会揪住不放,继而大做文章。
  而闽皓亲子闽耀宗在宴席上曾对林鹿不敬人尽皆知,闽皓自然身负管教不力之责,长乐坊血案一事又归林鹿所管,两桩事挨得近,饶是闽皓的脸皮再厚,也不好太在林鹿面前卖惨赚吆喝。
  这件事不算甚么疑难杂案,林鹿处理起来并不麻烦。
  不出几日,闽皓暗设斗狗场、非法集资赌钱的罪行板上钉钉,成为恶犬伤人事件的罪魁祸首。
  这日天光明媚,下了早朝,林鹿跟在纪修予身后出殿门。
  “做得不错。”纪修予挥退了轿撵,早春天气很好,欲与林鹿散步回栖雁阁。
  “干爹谬赞了,都是儿子分内之事。”林鹿微垂着眸,面上虽无表情,却透着恭顺的神色。
  纪修予眯着眼笑了,打趣似的:“傻孩子,真当我在夸你。”
  林鹿一滞,抬眼看向纪修予停住的背影,无可避免地想起了三月前发生的事。
  “鹿儿,”纪修予回眸,他长相阴柔,此时笑着也只会让人觉得阴恻恻的,“时间不多了,咱家耐心有限,恐怕不能陪你玩太久。”
  两人之间不过一臂距离,纪修予说着,轻巧一指点在林鹿胸口。
  看似亲昵的动作,林鹿却切身体会到其中力道,仿佛点中了哪处要命的穴道,他只觉一阵气血上涌,喉头泛起腥甜,眼前一黑,竟然就这么失去意识,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91章 飘若浮尘
  林鹿的意识陷落进一片无穷无尽的黑暗。
  寂静,死一般的静谧。
  他感知不到身体的任一部分,好像化作一团没有实质的幽暗的魂。
  从前种种记忆,好的、坏的,如同走马灯漂浮环绕,林鹿不愿回想,却还是一幕幕在他眼前铺陈展开。
  他这一生,过得并不顺遂。
  想来林鹿短短尚未及二十载的人生里,仿佛没有一刻是真正放纵着快活的,仅仅是活下去,就已经让这个少年拼尽全力,却又不得不额外背上复仇的重担。
  改心易性原非他本意,这一过程对其精神的摧残可想而知。
  他该恨谁?纪修予,还是造化弄人的命运使然?
  林鹿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他的身体正配合药物全力对抗着毒性发作,无暇分神再去思考其他。
  比起茍活于世苦苦挣扎,对林鹿来说,似乎死亡才是唯一解脱之法。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鹿睁开了眼睛。
  首先传入耳中的是淅淅沥沥的雨声,敲在屋瓦上,滴在叶丛中。
  天光灰蒙,不知时日几何。
  好在,他还活着。
  滞涩已久的思绪开始缓慢转动,林鹿下意识勾动手指,意外碰到一片温凉触感——那是另一人的手。
  林鹿偏头看去,一人伏在榻边沉沉睡着,他的手正紧紧握着自己的手,在睡梦中也没放松分毫。
  熟悉的面庞笼着淡淡愁绪,发丝显出些微蓬乱,一瞧便知是衣衫不解地多日侍奉在侧的缘故。
  林鹿眼眸深处透着浓重的倦色,四肢百骸皆传回不同程度的麻痛感,胸口也闷得厉害。
  纪修予的毒分明足以致命,却不知为何仍留了林鹿一条命。
  此时林鹿混沌的头脑实在无法完成这种十分耗费心力的分析,只得睁着那双漆黑如点墨的凤眸,安静地垂视着伏在身侧的人。
  终于,林鹿喉头一痒,难耐地轻咳了两声。
  趴在榻边的沈行舟一瞬弹起身子,正正对上林鹿微皱着的眉眼。
  “阿…鹿?”沈行舟的声音发涩,让人听了不免心酸。
  林鹿敛眸,轻轻“嗯”了一声。
  他的心里空荡荡的,先前无数需要不停算计考虑的事,这番醒来仿佛一下抽空,需要费些力气才能重拾起来。
  林鹿也不急着找回状态,而是一点点适应重生般的身子与灵魂,首先想到的是沈行舟这傻子没有自己可怎么办。
  谁知沈行舟端的是过于镇定,清澈瞳目中好似隐隐压抑着什么,只见他快速抿了抿唇,毫不停顿地抽回握着林鹿的手,拖着麻了半边的身子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林鹿缓缓眨了下眼,莫名生出点无辜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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