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沈行舟慢慢直起身子,如梦初醒般意识到自己竟是趴在林鹿身上的,隔着绢被把脸埋在人腰腹处。
  “啊?我……”沈行舟颊边一痒,伸手去摸,摸到一手凉意。
  再低头去看方才趴过的地方,被子上确实洇出一点水痕。
  沈行舟兀然发狠般蹙着眉头,红着眼睛移开视线。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现在的林鹿,面前的人仿佛成了一件珍贵易碎的琉璃盏,无论怎么谨慎对待都不为过。
  一阵细微的声响,林鹿从床铺里坐起身子,温凉如玉的触感落在沈行舟眉间。
  “别担心,我没事。”林鹿轻轻拂开他紧皱的眉心,声音很轻地说道。
  沈行舟却仿佛被更大的悲痛击中,整颗心脏被生生剖去般痛楚不已。
  任何语言在此时都显得格外苍白。
  他曾无数次设想未来或许会、或许不会发生的所有糟糕局面,唯一漏下的,竟是林鹿自身失去生机的微末可能。
  沈行舟不愿,也不敢想。
  初遇伊始至今,他所求的从来只有林鹿一人。
  “抱。”林鹿看着沈行舟明显灰败的面色,无声收回搭在他眉骨上的手指。
  “…什么?”沈行舟觉得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难看极了,没听清林鹿说的单字,不得不询问道。
  林鹿冲着他张开双臂,重复一遍:“抱我。”
  沈行舟毫不犹豫将林鹿抱个满怀。
  两人之间再无空隙。
  “对不起…对不起…”沈行舟附在林鹿耳边小声说着,他不善言辞,反反复复也只能说出这三个字。
  “不要再跟我说对不起。”林鹿语调冷淡,完全没有爱侣温存时应有的情绪,可他的动作却无不轻柔地拍着沈行舟后背,“你知道的,我最是不喜有人将我身上发生过的事归咎给自己。”
  沈行舟点点头,埋在林鹿颈窝里,呼吸间尽是混合着药味的干净皂香。
  半晌,林鹿松手,沈行舟才恋恋不舍地从他怀中抽身出来。
  林鹿似乎比往常话多,沈行舟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也只得默默听着。
  “事到如今,就连我也弄不清楚,到底什么样才算是真正的‘林鹿’。”话至尾音时语调上扬,带了抹不易察觉的自嘲。
  沈行舟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林鹿回眸,竖指贴在面前人的唇瓣上,莞尔轻道:“阿舟,你有没有想过,你到底爱的是从前的林鹿,还是现在的我?”
  “我…”沈行舟一把攥下林鹿的手,急急就要开口。
  “不必现在答复。”林鹿立时轻巧打断,面上神情寡淡,似乎并不在意这一问题的答案,转而又道:“帮我瞒下此事。”
  语气笃定,不容置疑。
  却让沈行舟在满腔苦涩中品出一丝宽慰。
  种种迹象皆表明,林鹿仍需要自己,且远高于需要旁的任何人,这让一直内疚不能再为林鹿做些什么的沈行舟减轻了几分胸中愁绪。
  沈行舟是一位名实相符的皇子。
  客观来说,以沈行舟之能,如若与沈清岸相互对换,虽说两人性格相左,但凭着沈行舟一颗仁心,并不一定就撑不起如今的局面。
  生逢乱世,大丈夫当立鸿鹄之志,沈行舟恰年少,正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之时,又怎能耐住心性屈居人后?
  然,林鹿手中从不缺向前的矛,心灵千疮百孔下更需要沈行舟成为一面护卫的盾。
  他便果断放弃有关夺嫡的一切念头,安心陪在林鹿身边,甘愿无声无名,做他背后的守望者。
  追名逐利固然千难万险,可沈行舟这样豁然放下一切、坚守初心,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上的勇敢无畏。
  只是,偶尔会发生像如今这般令沈行舟备受煎熬的境况。
  “时间紧迫,不应再浪费在我身上,对外称大愈即可。”林鹿缓缓抽出手,搭在沈行舟肩上:“沈清岸那边,虽未催急,想必仍是等不得的。”
  沈行舟耷垂着脑袋,轻轻摇了摇头。
  林鹿微蹙起眉,眸中闪过一瞬的阴晦。
  沈行舟抬起眼眸,盈润瞳目中满是安静顺从之意,可说出的话却出乎林鹿意料:“阿鹿现在只需安心养病,至于其他,交由我来承担即可。”
  林鹿还想说些什么,沈行舟又摇了下头,继续道:“我知道现下最该与二皇兄敲定兵部的空职人选,也知道如今正是将颜如霜调离京城的好机会——此间等等事宜,我都清楚,你大可放心。”
  “你……”林鹿张了张嘴,忽然感到一阵目眩,沈行舟有所察觉,赶忙扶他重新躺下。
  两人静静对视片刻,沈行舟忽然露了个如往常一般的笑,语调故作轻快:“阿鹿小睡片刻,待晚膳时我再唤你。我幼时顽皮,每每就寝阿娘都会哼唱童谣哄我入睡,此时我也唱给你听。”
  说罢,沈行舟抬手为林鹿细致地掖好被角,一边唇角带笑地哼起歌来。
  他的声线清醇,此时压得低,与窗外暮雨未歇很是相配,不一会儿就让林鹿听得泛起困倦之意。
  这样缱绻温柔的歌声,让林鹿久违地睡了一枕黑甜。
  再醒时天已大亮,且不见沈行舟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两名年纪极轻的小太监候在一旁。
  林鹿从不喜旁人侍奉,见状却没有露出厌色,只是不动声色地起了身,任由两名小太监净手擦脸、更换常服。
  秦惇刚好从外面走进,看到的就是林鹿坐在榻边,偏着头,目光淡漠投向窗外的景象,而两名负责伺候的小太监正一左一右蹲着身子为他穿靴。
  刺破灰云的熹光半洒在林鹿身上,将林鹿本就剔透的肌肤映得莹白如玉,再加上那张超尘脱俗的面容,十分轻易就能让人联想到琉璃盏之类的稀贵对象。
  艳绝极美,却又易碎。
  秦惇不自觉皱起眉头。
  “你们打算关我到什么时候?”窗框外几枝红山茶因风摇动,林鹿没看来人,率先开了口。
  “主子,您这是什么话?属下…我们…谁敢拘着您啊?”秦惇讪讪笑着,使眼色驱走了两名垂手一旁的小太监。
  林鹿不置可否,抬步绕开秦惇往外走,秦惇慌忙赶前两步,挡在林鹿身前弯腰拱手:“主子!小神医说您不能……”
  “我饿了。”林鹿被他挡路也未改神色,十分自然地改道至桌前坐下,仿佛先前不曾有过出门举动一般,抬眸直盯秦惇:“传膳。”
  “哎,哎!是……”秦惇拿不准他性子,忙不迭小跑离开。
  而秦惇身影甫一消失,林鹿就快步出了房门,林府内鲜有小厮下人,没有命令更是不敢随意出现在林鹿面前碍眼,因而这段路走得十分顺畅。
  只是,才刚行至院落边上的垂花门,就听一道女声从旁传来。
  “秉笔留步。”
  林鹿不动声色依言止步望去,颜如霜双手抱臂,闲闲靠在院墙上,浑不在意这样的动作是否会将一身颜色素淡的软罗华裳惹上浮尘。
  他微眯起眸子,似是被乍然明媚的天光晃了眼,“什么事?”
  “送药,”颜如霜从怀中摸出一件药包,“饭后半个时辰送服。”
  “放屋里,我会喝。”说罢,林鹿收回目光,毫不停顿转身欲走。
  “我看不透你…甚至可以说,我原来最是厌恶像你这样的弄权玩术之人。”颜如霜没有拦他,只是淡淡开了口:“那样高高在上,无论是天下黎民,还是高官贵胄,全都是你们这些人做局权衡的筹码。”
  “不过,你终究跟他们都不一样。”颜如霜十分认真地盯着他背影,“你有难,整座兴京都跟着震动。”
  林鹿眼神一凛,侧过头:“此话怎讲?”
  “沈煜杭因你折断臂膀,他要取你的命,让我趁乱杀了你——想必你也知道,这对我来说并不难。”颜如霜一字一句说得清晰,大有坦荡洒脱的意味在,“可是我只相信自己亲眼见到的,这段时日以来,我知你…绝非大奸大恶之人。”
  林鹿闻言轻笑一声,缓缓转过身,话尚未出口,听颜如霜又道:
  “但你又不是良善之辈,你中毒的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而今终于得出结论:这天地间清浊难分,人与人无法以非黑即白论处,你既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于我有恩,那便是我的恩人。”
  “颜姑娘,你到底想说什么?”林鹿难得存了几分耐心,语气疏离地回问,就好像颜如霜所说之人与己没有半点关系。
  “我会帮你。”
  林鹿微微睁大了眼,有些惊讶于话中笃定。
  颜如霜仍是那副微抬着下巴的傲然模样,可言辞中却无不透着恳切:“六殿下有令,过几日寻机将我贬遣出京,秘密前往戈州,明面上两相制衡不会引来怀疑,实则我会与逸飞一同整饬驻军。”
  “到那时,你在军中将永无后顾之忧。”
  第93章 骨肉匀停
  自那日林鹿没能如愿离开林府开始,竟一连半月没能再出府邸大门一步,整日不是赏花喂鱼就是逗鸟听曲,好似已经提前过上致仕后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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