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在这期间,一切风雨皆被挡在林府之外,林鹿难得过了一段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闲适生活。
  甚至长胖了些许。
  他本纤瘦,这点斤两长在身上不觉丰腴,倒显得人更加骨肉匀停。
  入春后日渐融暖,府宅小院里树影摇曳、花香馨淡,静谧中唯有微风吹着鸟雀啁啾入耳。
  指尖撵动着换了一张信笺,男人视线一行行扫过信上字句,凝神阅至尾行,一只松松握着的、骨节分明的拳头闯入眼帘。
  林鹿抬头望去,逆着光,沈行舟冲他笑得灿烂:“阿鹿,瞧!”
  说着,沈行舟献宝似的张开五指,一只在阳光下流光溢彩的翠凤蝶扑扇着翅膀飞了起来。
  林鹿目光霎时被它吸引,眸中闪过一抹自然而然的欣喜。
  不等他发问,沈行舟见林鹿面色晴霁,眼睛顿时眯成两弯闪着光彩的月牙,主动解释道:“路过花园时见到的,想着也给阿鹿看看。”
  经过这段时日的精心养护,林鹿身上的毒已祛除大半,也因此与纪修予生出不小的嫌隙。
  然,东厂有秦惇、前朝有沈清岸、后宫有乔乔,林鹿不再是以前那个任纪修予搓扁揉圆的小太监,一朝撕破面皮,又有宫外林府立足,就算终得纪修予厌弃,林鹿也不至于全无还击之力。
  只是由于各自皆牵扯甚多,眼下双方尚能保持一丝微妙的平衡。
  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以纪修予为首的太子党、得世家薛氏拥戴的宣王沈煜杭、潜移默化中隐隐成势的沈清岸与沈行舟,几已形成三方相互制衡之势。
  众人神经无不绷得极紧,似乎稍有风吹草动,便能引起滔天风雷。
  无人敢轻举妄动,人不像人,更像群狼环伺,贪婪渴望着世上仅此一份的皇权贵位。
  那只从沈行舟掌心飞逃而出的蝴蝶,翅翼宽大舒展、通体漆黑,阳光下又泛着暗绿色的鳞光。
  乘风舞动时透着说不出的妖冶贵气…就和眼前人一样。
  林鹿缓缓眨了下眼,鬼使神差地探出一指。
  那只蝴蝶竟真的没有飞走,而是扇着翅膀轻轻落向他指尖,继而立住不动。
  沈行舟顿住动作,连呼吸都放得更轻,生怕惊扰眼前美人戏蝶的景象。
  “这个时辰怎么有空过来。”林鹿抬手挪近,细细端详起指上蝶,状似无意地提起:“又有新动静?”
  “噢…差点忘了,”沈行舟坐到林鹿对面,用手背试了试茶杯的温度,重新倒了杯推到林鹿面前,自己则十分自然地喝了一口林鹿剩下的半杯茶,“逸飞、颜姑娘那边进展顺利,楚家虽未表态,但日久见人心,这么久以来应也是默许的。”
  “这下,完成了在军中的筹谋,二皇兄在朝中底气更足。”沈行舟曲肘撑在桌上,双目亮晶晶地看着林鹿:“离我们达成目的就更近了一步。”
  林鹿点点头,似是看够了,一抬手驱走了指间落蝶,“纪修予打算就这么放过我?不像他的作风啊。”
  提到这个名字,沈行舟自见到林鹿就一直翘着的嘴角默默垂了下来,与那双丰润的唇并成一线,显得面上神情有些严肃。
  林鹿偏头看他一眼,拢了拢散在腿上的信纸,“沈清岸信中叫我等着瞧好戏,是指什么?”
  这段时日,这些人虽不让林鹿参与过重的思虑工作,却心有灵犀般将一切大小事宜的前因后果细细告知,林鹿仿佛一下子置身事外,不须他动手,事情便按他所想一一转动起来。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林鹿并没有执拗地逞强事事亲力亲为,而是像承雪的竹一般适时退让。
  一直缠绕于身心的复仇枷锁在这期间稍有松动,让这个疲于奔命的灵魂得以片刻喘息。
  林鹿仍整天一副冷淡不近人的模样,但只有悉心照料于他的沈行舟知道,比之毒发前愈发逼迫自己,现在林鹿的状态已不知好了多少倍。
  竟也算是,因祸得福。
  话说回来,沈清岸作为盟友,必不会允许有谁胆敢在夺嫡的关键时刻影响大计,这次林鹿逢难险些打乱他的脚步,以这位二皇子笑里藏刀、睚眦必报的性子,定然不会让对方全身而退。
  别说纪修予,哪怕是他那皇帝老子也不行。
  沈行舟仔细将一缕碎发挽回林鹿耳后,垂眸看向林鹿的目光温柔极了,压低了几分声音:“阿鹿到时便知。”
  林鹿迎着他的目光看了半晌,并不能在那双清明透彻的瞳眸中看出端倪,突然就生出作怪的心思,伸手捏了捏沈行舟挺俊的鼻梁。
  “瞒着我是吧?仔细我将你鼻子拧下来。”林鹿故意用了两分力气。
  沈行舟却不以为意,始终笑盈盈地望着他瞧,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这段时日,林鹿的性子在潜移默化中悄然改变,但说哪里与先前不同,又说不上什么所以然,若非要闹出个定论,那大抵是更加圆融自处,多了些作为“人”的生气了罢。
  林鹿自己也想不明白,索性不再纠结,比起自己,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就在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时,小院外忽传一阵渐近杂乱的脚步声。
  林鹿无甚反应,随手将那沓信笺搁在石桌上,沈行舟则目移向来人方向。
  “主子,主子!”还未到跟前秦惇就唤了起来,面上带着少见惶急的神情:“宫中来人,传主子入宫!”
  林鹿心下一动,下意识朝沈行舟看去,后者沉定的眼神无异于一剂定心丸,同时又隐晦地一颔首,林鹿便默契地了然于心,淡淡开口道:“那便走一趟吧。”
  “是。”秦惇不忘向沈行舟见礼,而后抱拳后退着出了小院,准备出行相关事宜去了。
  此时熏风乍起,林鹿自风中起身,袍角衣摆轻摇而动。
  “歇了这多日,”林鹿的目光投向早已大亮的天光,那些炽烈的明光倒映进波澜无惊的黑眸,衬得人神采奕奕,一扫久病初愈的病气,“合该好好松动松动筋骨了。”
  不多时,一架玄色轿撵驶向皇城,身后跟着两队威风凛凛的锦衣卫,阵仗如斯,路上却畅通无阻——原因无他,任各个关卡最严厉最不近人情的看守,也都知道此行的主人是何人,在如今风声如此紧要的关头上自然不敢怠慢阻拦。
  没想到再见宣乐帝,不是在隆重华贵的太和殿,而是御书房之后一处堪称隐蔽的偏殿中。
  那位已经上了年岁的帝王在今日看来更添风霜,发须皆掺上不同程度的灰白,眼角耷垂,眸光浑浊不堪,面色也是一片衰败,想来定是吃了晚年纵欲无节制的苦果。
  “林…林爱卿……舟儿也来了,”宣乐帝半躺半倚在龙椅中,见到林鹿时眼中绽出一瞬间的光彩,颤巍巍一指殿中:“…赐座。”
  林鹿拱手谢恩,偏头与早就坐于一旁的沈清岸换了个眼神。
  沈清岸笑眼弯弯,唇边噙着一贯恰到好处的微笑。
  待两人落了座,发现纪修予也坐在对面。
  林鹿下意识张了张嘴,这种场合下终究什么都没说。
  毒发以来,他与纪修予之间的关系变得格外微妙,以林鹿如今在朝中的影响力,纪修予已没办法随意处之,甚至连东厂和司礼监的半数事务仍需经林鹿的手方能运转。
  而林鹿想要扳倒纪修予则同样不易,宣乐帝一日未薨,就一日是纪修予高枕无忧的倚仗。
  想到这,林鹿目光微沉,遥遥对上了纪修予玩味十足的眼神。
  “鹿儿,听闻你大病初愈,许久未见,身子可好些?”纪修予的语气一如从前亲厚,仿佛与林鹿之间什么龃龉都没有发生过。
  仿佛…想要毒杀林鹿的人不是他一样。
  “多谢干爹挂念,托陛下的福,已经无碍了。”林鹿有些漠然地盯着纪修予。
  他看不透这个男人,从一开始就看不透。
  过往那些林鹿做梦都想忘记的时光里,纪修予为了得到林鹿不惜亲自设局,甚至违背原则弄脏自己的手,只为亲眼看着误入林中的鹿一步步被逼进陷阱,最终沦为一具行尸走肉的活骷髅——这确是纪修予阴暗龌龊的恶趣味,但也过于费心了些,有哪里不对,林鹿于他是不同的,尤其不同。
  纪修予行事的手笔,林鹿早就见识过:狠辣、无情,根本不会像对自己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高抬贵手”。
  他不觉得侥幸。
  只余在剩下岁月中愈加发酵的恶心与反感。
  这种被当作随意拿捏的对象的感觉足以令每个心智健全的人时时作呕。
  林鹿压抑着满心憎意,睁着黑沉如渊的凤眸,露了个完美无瑕的、一如既往讨巧的笑。
  纪修予看他笑也跟着展露笑颜,抚掌连声称“那就好”。
  “父子”二人在无声瞬息中试探数次,皆没从对方身上寻到破绽。
  “父皇今日传召儿臣与林公公,可是有要紧的事?”正当林鹿的神经愈绷愈紧之时,沈行舟沉稳冷静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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