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偏生此时,体力尽竭,只能撑着剑的赵负雪突然回头,轻轻道:“若我死了,寻个机会,把我的脸收拾干净些。”
少年的脸在电闪雷鸣中一隐一现,血迹与雨珠顺着他雪峰似的鼻梁滑下。
陈家众人一愣,似乎是不知道赵负雪此时何出此言。
人魔慢慢地走过来,仿佛是戏鼠猫儿一般,享受着这些恐惧。
赵负雪的握紧了剑,转身时,目光坚定得发亮:“若是死得难看了,她该不愿为我收尸了。”
在这命悬一线的关键时候,人人心底都横着一杆七上八下的秤,赵负雪突发此言,却令众人皆不约而同地沉默了起来。
有一不明世事之人问道:“这个‘她’是谁啊?”
一旁的人连忙杵了他一肘。
赵负雪说完,感觉心里静了许多,他抬起剑,聚精会神地看向走来的人魔——他甚至已经能感觉到人魔阴冷无比的呼吸了。
高手过招,不需要落实,只看一个抬手,便能知晓此招胜负。
在看到包含着凶煞魔气的长刀落下之时,赵负雪心中念头前所未有地清晰。
他要死了。
赵负雪狠狠地闭了闭眼,本源灵气垂死挣扎似的一亮,这灵气随即便被人魔身上的魔气所吞噬,再无一物能阻拦人魔的长刀!
临死之时,他心头一片空白,忽然间便只有封澄捏得那对黏糊成一团的泥人了。
电光火石的一茬,他忽然嗅到一阵浅浅的香气。
浅浅的蜜糖香,混着些药气。
今夜封澄不肯吃药,他拿着药,追了她半座山头。
轰然一声,那长刀并未落到他的身上,反而是人魔口吐鲜血,一连向后飞了数十丈!
少女恍如凭空出现一样,站在了他的面前,似笑非笑的声音随着雷鸣传入了他的耳中:“赵公子,你生前俊俏也就罢了,难道死了也要风流吗?”
轰然雷鸣劈下,他于漆黑雨夜中陡然定住了。
雷鸣震耳欲聋,赵负雪不知是这雷声更撼人些,还是他胸腔里的跳动更撼人些。
他被淋得像只湿淋淋的落汤鸡,风度全无,狼狈不堪。
“……你怎么在这?”
封澄面对着他,笑着擦了擦他脸上血水,道:“我还没怪你突然放开了我的手,你倒是先问起我来了。”
封澄出现在他的面前,赵负雪反应过来,人一急,不管不顾地抓上封澄的手:“等等,你来做什么!快滚回阵里去!”
忽然间,他发觉抓住的手有几分异样。
皮肉坚硬无比,利爪锋利,关节处还有倒刺。
她站在他的面前,闪电似的白光,霎时照得二人周身雪亮。
封澄双目血红,一只诡异的角探出了额边,面上与颈上浮着青色的鳞。
赵负雪抬起头,心头一空。
第25章 “赵公子,”她哑着嗓子……
在很久之前,久到还在天机院读书时,封澄曾和同窗一道去看过一台戏,叫白蛇传。
当时的挚友说:“这许仙见着白娘子的真身,便被吓死过去,可见他的感情不真,连挚爱之人的真面目都难以接受。”
彼时的封澄咬着茶杯边笑;“你怎么知道是许仙的感情不真,而不是白娘子的蛇身着实吓人呢?”
此时此刻,看着赵负雪,封澄莫名就想到了这一台戏。
她的样子,应该是无比骇人的,从赵负雪身后众陈家人的反应就能看出来了。有几个胆子小的,登时便被吓软在地。
人魔嘶吼着,不满于猎物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同类所抢,她的口中发出嘶嘶的声音,封澄转向她,指尖血木仓重新出现,她温声道:“躲远些,赵公子。”
暴雨如注,电闪雷鸣。
赵负雪与那人魔过招时,只觉得那人魔的力量与肢体强度堪比天魔,而当那人魔对上真正的天魔时,却如同三岁稚子执刀砍向魁梧巨人一般。
赵负雪忽然想起封澄说的一句话。
她说,她修行至今,并未因修行而杀过一个人。
而血道,同族相食。
哪个肉体凡胎的、爹生娘养的修士,能强悍如封澄那个程度?海洛斯的爪子扣在她毫无防备的脖子上,竟连一道白印子都没留下。
只是血修,是不够的,修到极致、把整个大宋的人全吃了,也不够。
将他打得无比狼狈的人魔,在封澄的木仓下,竟然节节败退,而距离二人战场稍微近一些的人,竟连封澄扬起的魔气都遭受不住,大叫着便向后退去。
魔与魔的打斗,寂静无言,轰然雷鸣之下,那人魔的利刃被破成数片,紧接着竟被封澄一木仓砸进了地砖上,轰出了一个庞大无匹的窟窿!
于是众人惊悚无比地看到,这令众人伤亡惨重的人魔,被封澄数息,打得动弹不得了。
暴雨将大地上的血冲聚成一线,人的血,魔的血,分不清彼此,古安长街上张灯结彩,摊位却被淋得乱七八糟,上面也鲜红,下面也鲜红。
封澄漠然收回木仓,走向了愣在一旁的众人,陈氏众人与天机师瑟瑟发抖,随即反应过来:“救……救命啊——!”
他们发疯一般向后奔逃,骤然间便逃得无影无踪,封澄慢慢地走过去,走向了唯一一个没有逃离的人。
他的黑衣吸饱了血,雨水浇在他的身上,衣摆下带出一线的红。
封澄歪了歪头,声音轻得像羽毛;“嗯?”
赵负雪觉得自己此时应该有许多反应,或者杀意,或者恐惧,或者当场和她划清立场,或者谢她救命之恩。
血修不可恕,魔族不可恕。
可看到这个木仓上淋血,一步一步地向他走来的魔时,赵负雪脑中竟然只有一句话。
“……头伸过来,有树叶。”
封澄一怔,随后慢慢地笑了。
面前的少女眨着眼睛,深黑的长睫下垂着雨珠:“赵公子可真会玩笑。”
在这种诡异的场景,赵负雪竟被这句话逗得勾起了嘴角。
巨坑里传来人魔的呛咳声,封澄抬起手来,摸了摸她探出来的角:“收不回去了,就这么上陈氏山庄吧,把他们做的事情一一清算。”
忽然间,她感觉到温热从这个原本不该有的器官上传来。
赵负雪不知何时,伸出了手,他的手上满是伤口,触碰她这只巨角的力道却是轻柔无比:“也挺好看的。”
一触既过,他若无其事地松开手,向着砸进人魔的巨坑中走去:“走吧,去杀了陈风起。”
这一触,她的心口仿佛有蚂蚁细细软软地爬过,她看着赵负雪踉踉跄跄的背影,一时之间,她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
越往陈氏山庄上走,暴雨越大,人魔被封澄绑在身边,似乎也是知道此人轻易招惹不得了,她面上虽露着威胁神色,脚却不由自主地随着封澄的钳制而向前走着。
陈氏山庄,巍巍群山,屹立与暴雨之中,站在山脚下,便令人感觉自身渺小无比。
在见到陈氏山庄的山门时,人魔终于停下了挣扎,她站在山脚下,仰起头来看向山顶,目光中的泪水不停,但更为清晰的,却是隐隐作燃的怒火。
封澄摸了摸自己的角:“陈云还在里面吧?”
赵负雪默了默,将脸上面具取下,
不由分说地扣在了封澄面上:“戴着这个。”
他的脸被雨浇着,雨珠顺着他挺直的鼻梁向下滑落,眼睛却亮得像寒星,封澄被他扣了个正着,无奈道:“你的面具小了一些。”
这只怪异无比的鬼角着实占地方,赵负雪皱眉,凑过来给她调整。
这调整得倒是没问题,但……
封澄隐忍地吞了吞口水。
这个角,是轻易碰不得的。
赵负雪调整得认真,指数次擦过封澄的角,封澄呼吸一时有些急促,在赵负雪的手不知多少次碰到她的角后,她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抓住赵负雪的手。
“赵公子,”她哑着嗓子道,“别摸了。”
再摸就摸出事了,封澄忍着后半句没说。
赵负雪的手一停,他福至心灵地从封澄的脸色中读出了后半句的未竟之言,被封澄小心抓着的手登时像摸了火炭一样飞快地弹开了,他的脸上腾起一层薄红,手足无措道:“我我我我……!”
封澄揶揄道:“虽然是额外的部件,但该有的功能还是有的,赵公子,你耍流氓啊?”
赵负雪朦朦胧胧阅过的杂书中讲过,人形天魔的角,似乎是求偶之用,
堂堂君子,光风霁月地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被人当面喊耍流氓。偏生他做的事,又的确是无可辩驳的耍流氓。
又想到方才他摸了封澄的角,还跟了一句‘挺好看’,赵负雪就恨不得原地晕了才好。
所幸封澄也没有在这些事上继续调笑他的意思,她笑了笑,便抓着人魔继续往山上走去:“走吧,陈云向来擅长自己哄自己,即便是看到了,也只会当我是做了个惟妙惟肖的装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