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正疑惑着,堂上便有人居高临下道:“赵公子,久闻大名,今日可算相见了。”
  这声音甚是年轻,可听起来,却如同这香料一般粘腻而浓艳,封澄的指尖不动声色地落在掌心,轻轻地划了一道。
  除非是崔家那老头儿上哪座仙山习得了返老还童之术,否则这绝对不是他能发出来的动静。
  赵负雪冷声道;“藏头露尾,债主已到堂前,却连个面都不敢露吗?”
  堂上当即响起一声大笑,他一扬袖,只听嗖嗖嗖几道火光飞出,堂内灯台应声而亮,封澄抬起眼,终于看到了端坐于堂前的人。
  还有瘫坐在一旁的老者。
  那老者的仿佛醉死了般,甚至连呼吸声都显得隐蔽,若没亮起灯来,旁人甚至注意不到他。
  年轻那人披着一身黑色大氅,明明是炎炎夏日,他却穿得像是数九寒冬一般,封澄定睛一看,总觉得这大氅似乎哪里怪怪的。
  待那人站起来,封澄才发觉这衣服哪里怪——他的身高着实低调,这衣服肥大,活像他穿着他爹的。
  齐遥微笑道:“赵公子带的账目,我已吩咐人一一对过,确凿无误。小的们不敢耽误,这会儿已经去取东西了,您稍坐片刻。”
  说着,他便对他下手一位做了个情的手势,谁料赵负雪岿然不动,一张俊脸赛雪欺霜:“还账于赵家的,当是崔家的家主,你算什么东西。”
  肉眼可见的,齐遥的笑意凝住了。
  在足以杀死人的寂静中,赵负雪又微微抬了下巴,倨傲道:“一身臭味,熏得人头疼。”
  封澄在一旁目瞪口呆。
  她倒是知道年轻时的赵负雪不好相处——这点在古安便初见端倪了,可没想到这少年赵负雪摆出这副谁也不配和他说话的公子哥谱儿,竟能不好相处到如此地步。
  封澄摸了摸鼻子,有点想笑。
  果然,上面的齐遥呵呵冷笑两声,不过即便脸色青得吓人,他还是若无其事地拍手道:“既然这样,那我便将崔家家主,请来,陪公子说话可好?”
  说到“请来”两字时,他加重了话音,硬是让人听出一股咬牙切齿的味道来。
  赵负雪不回答,仿佛齐遥在放屁。
  齐遥闭了闭眼,随即转过身,一脚便狠狠地踹向瘫倒在贵妃榻上的崔庆,这一脚来得又狠又毒,专挑人胫骨,照封澄平常搏斗的经验来看,这种力道下去,必折。
  果然,那声令人牙酸的脆响在子夜中格外清晰,可崔庆缓缓地睁开眼,脸上半分痛色也无,他如梦初醒,好像是梦还没做完一样。
  谁知见到堂下赵负雪,他一窜而起,一身肥大的肉喜不自禁地抖了抖,当即涕泗横流,见了救星似的就要扑下去:“贤侄!贤侄,你怎么才来啊贤侄!”
  这声贤侄叫得封澄寒毛直抖,心想这老胖子难道是昏了头,谁家管上门讨债的债主叫贤侄?
  眼见着崔庆就要扑过来,赵负雪皱了皱眉,亮了见素,寒声道:“上前一步,见素便不认得什么叔叔伯伯了。”
  崔庆当即讪讪地停了脚步,赵负雪又道:“我只来结七月十六的账,结完便走,崔家主,寒暄话不必说了,东西呢?”
  眼看着赵负雪义正词严,好像今夜除了催账便没有其余目的了,齐遥与崔庆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崔庆挠了挠头,为难道:“实不相瞒,赵公子,今天这账,不是我不想还,是我着实还不了啊。”
  闻言,赵负雪便一挑眉:“如何还不了?”
  崔庆道:“赵公子这两年在外面不知道,近些年的崔家,实在是不比从前了!”
  不比从前?
  赵负雪好笑道:“崔家主大可不必过谦,先不说崔家的豪富之名何人不知,只说我赵家催账天经地义,哪里是你拿出一句不比从前就能搪塞住的?”
  崔庆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我崔家拿不出钱来,别说是贤侄来,就是老尊者亲自来,崔家也只有这句话。”
  赵负雪倒是笑了;“你倒是半点不怕。”
  崔庆瞥了一旁的齐遥一眼,咬牙道:“不如这样,赵公子,我崔家眼下虽没金子银子,却有比金子银子更值钱的东西,我拿这东西来公子抵债,如何?”
  赵负雪似笑非笑,抱剑道:“你说的这东西,不是你这张老脸吧?”
  说着,他好像生怕崔庆突然给他表演一个男儿膝下有黄金一样,动作很大地向封澄那里挪了挪,嫌弃之意溢于言表。
  封澄被他这演技骇住了:“……”
  崔庆:“……”
  崔庆一噎,又赌咒发誓道:“老头子拿这一辈子的名声做保证,这可是实打实的硬通货!比金子,银子,甚至说灵气宝药硬通得多!”
  赵负雪闻言,凉凉道:“果然是把您那金贵的老脸捞出来作保了,我说什么来着。”
  封澄压根不敢看崔庆那张色彩纷呈的脸,在一旁忍笑忍得几乎要憋死过去,全身上下不断地抖啊抖。
  话说到这儿,差不多便够了,赵负雪也记着地牢中的崔霁父母,直切主题道:“把你说的东西取上来,我看看是什么东西,竟能比金银还硬。”
  崔庆当即拍了拍手,只见一人不知从何处钻出来,低头弯腰,恭恭敬敬地捧了一盘沉甸甸的、糕点一样的东西来。
  封澄一看——那托着的盘子,竟是如假包换的金盘。
  是什么东西,竟要用金盘作配?
  待那东西送上前来,封澄心底当即咯噔一声,隔着远包得严实看不出来,一凑近,那‘糕点’上的香气几乎扑上人的鼻子来!
  这香料与殿中所燃的一模一样,封澄下意识地便要后退一步,谁知一抬腿,腿竟然软绵绵的。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封澄眯了眯眼睛——站在这里尚且一无所觉,若是听那血修的话坐了,此事更是觉不出不对来了。
  况且她为血修,血修之体比寻常修士强健上十倍去,闻着尚且腿软,那站在一边的赵负雪,定然是反应更为剧烈了。
  崔庆精光的小眼中盈满了志得意满的笑意:“此物雅名长
  醉,俗名叫黑金子——虽叫黑金子,却比真金子值钱得多,这小小一盘子,往小了说,买我崔家这半座百岁堂,不成问题。
  说到此处,他理所当然地等待着赵负雪的惊呼,不料赵负雪岿然不动,只用那双黑得吓人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崔庆被他盯得发毛,他吞了吞口水,继续道:“公子一定要问了,这东西为何如此金贵呢?我这就来给公子瞧瞧为什么。”
  说着,他便取了一块黑金子凑到香炉上,手还没放上去,却被剑鞘拦住了。
  他心惊胆战地抬头,不料赵负雪盯着他看了看,却笑道:“崔家主拍拍手,便有人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如此情形下,我着实不放心啊。”
  原来是怕这个,崔庆悄悄松了口气。
  想来也是,赵负雪身为赵家公子,自然是不会没听说过黑金子的名号,他方才还以为这公子定力超然,即便是有那等好货熏着,也照旧不对黑金子动心。
  现在一想,嗐,什么赵家公子,什么剑骨天才,他就不信了,长醉香下,怎会有人还披着人皮?
  这般想着,他也放下心来:“这样好,我把人都请出去,只叫赵公子一人独享,可好?”
  赵负雪微笑着道:“崔家主诚意如此,我也不好留人,我身边这个,也一并出去吧。”
  第41章 为我软肋,为我后背
  封澄心中登时一紧,她不由得拉住了赵负雪的衣袖,紧紧盯着他,轻微地摇了摇头。
  人,的确要救,可一想到赵负雪要孤身对上这两个不怀好意的恶徒,封澄心中便一阵发紧。
  赵负雪笑容不变,他另一只手轻微地拍了拍封澄,道:“出去罢,再拖,要误事了。”
  话已至此,封澄心中明白,若是她再强留,便不是做侍从的本分了,保不齐要惹得这两只狐狸怀疑。
  她深深地看了赵负雪一眼,随后果断转身,走向了百岁堂的大门。
  封澄只听背后赵负雪笑道:“请。”
  此时此刻,二人背向而行,眼中却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深不见底的狠意。
  封澄出门,几个掠身便直奔地牢而去,起落间,甚至连瓦片与枯枝也未惊动。
  这般行走无声,几波巡卫便一无所知地过去了,封澄轻飘飘地落在了地牢大门前。
  地牢的入口并不难寻,难的是如何进去,封澄悄悄地贴在墙边,四处一看,这地牢只有这一个大门,四四方方。
  封澄定睛一琢磨,觉得这门三长两短,活生生就是个棺材模样。
  守卫森严,封澄想了想,咬开手指,血作胭脂,往嘴上抹了一道,又拆乱梳成双环髻的长发,大致一揉,再将外裳的肩袖衣摆处撕了个大概。
  这么远远一看,好端端一个乖巧侍从,霎时红唇滴血,墨发凌乱,袒胸露腹。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