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赵负雪仍未苏醒。
  人人都觉得,他不会再醒来了。。
  直到三十四日后。
  “——老尊者!公子醒了!”
  周寻芳当即站起来,她哆嗦着唇,一句话也说不出,猛地将手中拐杖骤然一丢,跌跌撞撞地向着扶明院去了。
  即便是处置赵洄后事时,她腰杆也是直的,眼眶也是干的。
  周寻芳自问平生从未这样不体面,可在扶明院的路上,她却抑制不住地眼眶酸涩。
  “阿——阿雪?”
  她冲到扶明院时,赵负雪榻边已簇拥了一群人,人群之中,他垂着头,怔怔地看着自己枯槁的双手,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闻周寻芳呼唤,他轻微地偏过头来,眼睛眨了眨,似乎在费力地分辨光源:“祖母?”
  周寻芳定在了原地。
  赵负雪披着长发,病容枯槁,手腕上的骨头异常清晰地凸了出来,曾经令人见之忘怀的少年风华,一夜间,凋零殆尽。
  他轻声笑笑:“我好像做了一场梦。”
  周寻芳看着他,片刻,潸然泪下。
  “醒了就好,”她擦了擦眼泪,“回来就好。”
  事情比想象中要坏一些。
  赵负雪醒了,眼睛和腿却坏了。
  据医师的说法,眼睛是哭坏的。
  上轮椅的第一日,周寻芳派了一个侍从去为他推轮椅。片刻,那侍从却来议事堂回禀周寻芳。
  “公子说,不必,然后就自行摇着轮椅走了。”
  周寻芳怔了怔,揉了揉眉心:“……这么大的孩子,任性!去哪了,派人去寻,他眼睛与腿都不便,怎能一个人呆着。”
  那侍从觑着她的脸色,半晌,才小心翼翼道:“公子带着两把剑,去了封姑娘住过的客院。”
  赵年与周寻芳的脸色忽然便有些发白。
  待二人找到赵负雪时,他抱着两柄长剑,睡在了院中的花树下。
  这应当是一颗旧时的桃树,春来时,应当是繁花似锦,可此时逢冬,枯枝上挂满残雪,风一吹,雪便往下落。
  周寻芳一走近,赵负雪便醒了,他回过头来,失去神采的眼睛勉强辨认着周寻芳的方位。
  本欲出口的问责也难以出口了,周寻芳沉默半晌,只温声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赵负雪闭上眼睛,重新躺回轮椅上:“阿澄在这儿。”
  枯槁花树下空空荡荡,哪有半个人的影子?
  赵年看着赵负雪的背影,忧心忡忡道:“……老尊者。”
  周寻芳颓然闭上眼睛,数日前还与天魔之主厮杀的第一剑修,此时与一个垂暮老者并无半分区别。
  “……走吧。”
  此后过的数日,赵家似乎如同往日一般地过,赵负雪还是那个寡言少语的少主,眼疾、腿疾,都不妨碍他出现在洛京的每个角落。
  有一点奇怪。
  他的腰间,忽然就配上了两把剑。
  两把剑皆是纯白之色,只是一把雪白,一把玉白,雪白那把自然是他的见素了,可另一把又是什么?
  他好似察觉不到众人的打量与好奇,只坦然地带着两把剑,出现在每一个应该出现的场所。
  周寻芳一见他,便止不住地叹气,后面索性连见他也不见。
  洛京大劫过后,满目疮痍,需要天机师出手的地方数不胜数,从里到外,皆需要天机师帮忙,赵负雪身为天机师,也领天机玉牌,虽眼疾不便,但用符起阵,清剿天魔,没人敢看轻他分毫。
  还有另一点更为奇怪。
  听闻有人道,这赵公子常常对着空无一人的身边絮絮叨叨,其温和缱绻,其郑重其事,令人头皮发麻。
  赵年将这些传闻收入耳中,心底忧思更甚。
  赵负雪好像着了魔一样守在封澄的院子里。
  她的院子一直没有人敢踏进一步,一应陈设保持着她离去那时的样子未变,甚至连未叠起的床铺也像当时一样分毫未动,它柔软地堆在榻上,仿佛在等待迟归的主人寻一个最舒服的姿势窝进去。
  日子久了,周寻芳心底也悲凉,可看赵负雪样子,却什么重话都说不出来。
  赵负雪以一种几乎病态的姿态维持着封澄仍然活着的假象,仿佛把自己骗了个彻底,只当她还好端端地活着,只不过出了一趟远门。
  事情的终结出现在一个夜晚。
  周寻芳忙于为封澄寻找籍贯与亲属,已经数日未曾踏入书房,此日深夜,她心头疲惫,便不由自主地向着书房而去。
  一入书房,案上摆着一封信函,拆看一看,里面只有一行大字。
  “赵负雪已全然入魔,速救。”
  第76章 冷冰冰的地方(文案回收……
  封澄的意识在迷茫不清的昏沉里几度辗转,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轻得微不可察,向着光芒透来的地方走去。
  在这一片茫然中,她下意识地走向纯白的荒芜里。
  她从前听人说,人之将死,最后死去的知觉,是听觉。
  可为何死亡之后,如此安静。
  在她踏入那道光源的刹那,耳边骤然响起轰鸣,仿佛是溺水的人终于将头探出水面一样,这片轰鸣震动着她的喉咙,令她不由自主地溢出一线声音。
  轰鸣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温和的笑音。
  那声音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
  “阿澄,回家了。”
  紧接着,她便陷入了黑沉的意识中,浮沉而去了。
  ***
  周寻芳在看到眼前信函时,脑中是轰鸣的。
  能自由进出赵氏家主书房的,能不经通传向她桌上送信的,只有一人。
  或者说,只有一兽。
  ——八方。
  八方,是不会说谎的。
  刹那时,周寻芳猝然变色,她当即起身,毫不犹豫地便向着扶明院去。
  夜间灯火通明的院子不止一座,周寻芳走到扶明院前,破门而入,四处环顾。
  堂屋,不在,寝室,不在,茶室,不在。
  她走到书房前,却被一线烛光晃了眼睛。
  赵负雪持笔,端然坐于书案之前,烛火跳动,勾勒出他清冷出尘的侧颜,他垂眸不动,手边放着一把枯槁的长剑。
  长生。
  且凭赵负雪听觉,早该在她破门而入的时候便有所闻,周寻芳走到赵负雪案前,冷道:“抬眼。”
  他置若罔闻,周寻芳一步上前,一掌拍向书案,啪地一声,赵负雪终于抬起了头,眼中是混沌无比的幽幽墨色:“祖母。”
  周寻芳见着他如此颓废,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意,方要开口,却是嗅到了什么,眉登时猛地一蹙。
  赵负雪的屋中,有一线微不可察的魔气。
  这魔气的味道绝非寻常除了魔、身上沾染的魔血或者什么,而是一股全然的、细微却强悍的味道。
  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周寻芳这个第一天机师更懂这是什么了。
  她勃然变色——秽迹。
  而这秽迹的源头,不是旁物,竟是从赵负雪身上发出来的!
  周寻芳不可置信的看着赵负雪眼底隐隐跳动的魔气,他仪表姑且算得上整洁有礼——这是他自小养出来的,可细细一瞧,手上竟然多了许多牛毛似的细微刀口,她不懂赵负雪这些伤口从何而来,只觉得心痛又愤怒,甚至恨不得扬手打他一掌,可平复半日后,她终究只是压声道:“滚出来,随我走。”
  赵负雪却不言不语,他低头,抚摸着手旁的长生,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就差一点了,我不走。”
  周寻芳方才只惊怒于赵负雪眼下颓势,此时定睛一看,才发觉赵负雪的书案上摆着什么东西。
  一个活灵活现的木偶小人儿,此时顶着一副素胚,是仰面嬉笑的神韵。
  他略一垂目,抽了抽手指,那小人儿便兴高采烈地站起来,生龙活虎地舞一通,赵负雪唇角勾了勾,随后把食指凑到小人儿面前,那小人捧着他手指,在那细微如牛毛的伤口上轻轻地吮吸。
  原本空白迷雾似的面庞上,五官渐渐浮现。
  赵负雪目不
  转睛地看着偶人,终于撕下了数日里强行穿上的人皮,出了些带着血味的疯样子,周寻芳看着他,看着偶人,心口空空地向下一坠。
  傀儡机关术,邪道的东西。
  他彻底疯了。
  此道修至最后,偶人反噬其主,食其血肉,吞其魂魄,永囚于身,不得超生。
  瞧着这小东西的模样,应当是有几日了。
  她沉声道:“封姑娘定不愿意看你这般模样。”
  赵负雪闻言,却倍感荒谬一样:“祖母又未曾同她相处过,如何知道她不愿。”
  闻言,周寻芳狠狠地闭了闭眼睛。
  眼下最值得庆幸的,是他还没走出最后一步,还是个活人,还有救。
  当机立断,周寻芳一步上前,将那偶人拿到手中,赵负雪神思混沌,重伤未愈,身手怎能及她,于是便被她取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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