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凝神细听片刻,温不戒收回了手,道:“无事,只是伤口缓过来,开始疼痛。”
封澄一怔,转头看向血人,目光霎时有些波动。
温不戒道:“我方云游到此,身上药品恰好用完,并没有镇痛之药。”
封澄反应过来——他方才用的,大概只是白房子中其他游医留下的药材。
温不戒干脆利落地出手,卸掉了血人的下巴,封澄一惊,温不戒却道:“寻个东西给他叼上,咬碎了牙可麻烦了。”
封澄点了点头,出去片刻,端回来一块干净的树根。
温不戒轻轻地歪了歪头。
正要将树根送进那血人的牙关时,那血人睁开了眼。
封澄:“……?!”
封澄大喜,一跃而起,拍了拍温不戒道:“醒了,他醒了?!”
血人一睁开眼,便警惕无比,骤然一弹而起,一动却骤然扯动了伤处,当即痛嘶出声,封澄连忙道:“不要动,伤口刚刚处理过,你安全了。”
温不戒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闻言,血人一怔,他缓缓地平静下来,低下头,看到了包得严严实实的自己。
封澄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能看见吗?能听见吗?”
血人盯着她,半晌,点了点头,封澄放下心来,温不戒起身离去,片刻,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递来给那血人:“喝下去。”
汤药的味道十分古怪,封澄耸了耸鼻子,不适地眯起了眼睛——她总觉得这药的味道似曾相识,但却不像是寻常药草的味道。
血人警惕不已,抬手欲打翻药,可顿了顿,只是把药推了过来。
意思是:不喝。
见过顽固的伤患,可没见过伤成这样还在顽固的伤患,封澄当即便挑了眉,温不戒淡淡道:“若想早日站起来,就喝了它。”
这次不待血人回绝,封澄便接过药碗,一下便卸了那男子的下巴,他呜呜两声挣扎起来,封澄只把药一股脑儿灌下去,末了,合着他的嘴,又按几处穴位,强逼他把药饮了下去。
此人哪里见过这阵仗,一个不防,被封澄结结实实地灌了个足,封澄放下碗,那人一把推开封澄,趴在榻边便不住咳嗽起来,怒道:“你们是什么人!!”
话一出口,封澄与他皆愣住了。
温不戒抱胸看着他,波澜不惊道:“半日后,试试下地行走。”
封澄目瞪口呆,说到底,她还是头一次亲眼瞧见温不戒当面施展如此离奇的医术——一个刚刚还差点死了的重伤患,不过喝了他一碗药,转眼竟有力气吼了。
她心底不免啧啧——不愧是名动天下的医者,活死人,肉白骨,名不虚传。
伤者也傻了眼,他手足无措地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又摸了摸自己身上被妥帖处置的伤口,终于抬起头来,眨了眨眼睛:“……你救了我。”
封澄指了指温不戒:“知道就好,回头记着人家的脸,好好谢谢人家——哎,不是让你现在磕头,我有话问你。”
她把差点滚下床磕头的伤患拦住,他有些愕然地抬起头来,眨了眨眼睛:“你说。”
封澄定定地看着他,郑重道:“天机铁骑残部,现在都在哪里?”
听闻此话,他霎时如同被烙铁烫了,一跃而起,大怒不已,道:“我就知道你们不是好人!黄二此身死不足惜,即便是粉身碎骨,也不会说出我天机铁骑的下落!”
封澄:“……”
封澄困难地回想了一下当年的征兵册,试图在其中搜寻出一个叫黄二的人名来,温不戒偏过头笑了:“我当什么朋友值得你千里迢迢往长煌大原来,原来是旧部?”
莫名地,封澄从温不戒此番话中咂摸出几分怪异的味道,她皱了皱眉,对黄二道:“你看我的脸,看仔细些。”
既然是穿着当年天机铁骑的衣甲,总不会连她都认不出来。
谁料黄二看也不看,蒙头道:“我兄弟说,自古美人如枯骨,总使名将尽断肠,你长成天仙也没用,我黄二可不是屈从于美色的男人!”
言之凿凿,掷地有声。
此言一出,四下霎时静了,片刻,温不戒哧地一声笑了出来。
额角青筋直蹦,封澄忍无可忍,反手一巴掌抽在了黄二重伤初愈的脸上,大怒道:“瞪大你的眼瞧清楚,什么美人不美人的,老娘是你顶头老大!”
闻言,黄二更坚定了:“我老大?我老大死了几十年了!你们抓我来,怎么连这点儿都不搞清楚。”
这么说着,他还是手指微微张开,露出一条指缝,透过指缝,鬼鬼祟祟地觑了封澄一眼。
封澄压着眼看着他。
黄二的脸色霎时有些古怪,他放下笼着脸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凑近,看上看下,看了又看。
在彻底看清封澄的脸后,他嗷了一声,两眼一翻,过去了。
温不戒与封澄交换了一下视线,片刻,封澄道:“……还有什么药吗?把他弄醒那种。”
***
黄二晕得快,醒得也快,转眼便翻着白眼醒来了。
封澄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微笑道:“醒了?醒了就起来,把这些年的事一五一十地给我说清楚,连着你是怎么变成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也一起给我说清楚。”
黄二活像见了鬼一样看着她。
比上司更可怕的东西,是顶头上司,比顶头上司更可怕的,是死了又活过来的顶头上司。
默了半晌,黄二才弱弱道:“这些年假扮您老人家的也不在少数,光凭一张脸,怎么让人信服?”
封澄眯了眯眼,道:“天机铁骑第一年的军费,白银一千七百两,朝中特批而下,而军费批下的第二日,便有几个不长眼的惹了事,害得我给人赔钱——赔出去的银子,也是一千七百两。”
思及此处,封澄久违地勾起了嘴角。
黄二勃然变色的脸,封澄慢慢道:“当然,没人敢把这事往外吆喝,连带记账也没敢往里记,生怕第二年朝廷便不养天机军了——于是在朝中第二笔军费批下来前,我开口向洛京赵家借了银子,白银十万两。”
天机军养的都是正儿八经的修士,无论是配灵器,还是日常训练,养兵成本都是极为骇人的。
十万两白银的军费,说多不多,可养一批几千人的军队,便是极为骇人了。
封澄淡淡道:“而你老大我,至今还没还上我师尊的银子。”
十万两,想想就想吊死了。
也不知道她得吃几辈子俸禄,才能还得起这笔银子。
温不戒又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闻言,黄二只心头打哆嗦,他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平息着越跳越剧烈的胸口,目光渐渐灼热起来:“后来——”
封澄道:“后来,咱们把崔家抢了,换得白银,明面上养天机铁骑,实则只买了批甲,剩下的拿来给拉舍尔部修了屋子,购了牛羊,当时还被卖羊的小孩骗了——听说那小孩后来也进了天机军,还活着吗?”
黄二越听,眼眶越酸,封澄话音方落,他热泪盈眶,大叫一声,猛地捂住了脸。
他喃喃道:“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封澄少见男人哭成这副手指缝里都往外漏泪水的模样,颇有些手足无措,她轻轻拍了拍黄二的后背,试图在他满是布条的后背处寻一个能顺利拍下去安抚的位置。
温不戒在一旁凉凉道:“即便是再神的药,也经不起这么上下折腾,一会儿伤口全裂开,我可不救他。”
封澄干巴巴道:“……还活着,莫哭了,小心伤口裂开。”
黄二把脸埋在手里,忽然一住,他慢慢地抬起手,盯着自己残缺的小指看了看,片刻,他定了定神,转头地看着封澄,将残缺的小指压在了手心:“封将军,你还记得我吗?”
封澄迟疑道:“黄二,是你本名吗?”
黄二道:“我叫黄笳,家中排行老二,便这么称呼着了,我当年给将军做过探子。”
这么一说,封澄便知道了:“昌郡黄家的修士。”
黄二用力点点头。
封澄皱了皱眉:“昌郡黄家,擅疾行,滑不溜手,谁把你伤成这副样子的?”
话到此处,黄笳的眼睛暗了暗,片刻,目光移向了温不戒。
温不戒识趣地起身,道:“外头似乎有鸟叫,我去看看,能不能入药。”
随着门被合上,黄笳才看着封澄,涩然道:“铁骑残部,不过百余人,当年我们拒不归天机军,这些年来颇受朝廷白眼。”
顿了顿,黄笳又连忙道:“我等并非谋逆,若还是将军当年的天机军,归了便归了,咱们当年不都是从天机军里出来的么?可偏生京城那边闹了幺蛾子。”
“崔家提了个人——是崔家独一份参过军的天机师,然后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一力把他送到了天机主将的位置。”
“我等不肯归顺这崔家小子,崔家便视我等为敌,这些年一直没松过嘴,不知多少人都折崔家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