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城外的战火尚未波及到这里,清河街上有不少在购物的行人。
  存玉找到曹子安的香料铺,它外观十分典雅,一入门就闻见了浅淡的花香。
  曹子安在珠帘隔开的侧间制香。
  她抬起头,愣了一下后停止手里的动作。
  “大人怎么来了,坐吧。”
  曹子安请她们进来坐下,关上店铺门。
  她看起来并没有囿于悲伤。
  存玉问:“姑娘这几日过得还好吗?”
  曹子安缓缓泡着茶,平静地笑:“大人是想问我杀了我爹之后是什么想法吧。”
  室内的花香被茶香缠上,多了几分宁静。存玉承认:“是。但姑娘不想说也无妨。”
  曹子安手下行云流水,她看了存玉一眼:“我给大人讲个故事吧。”
  “一个很荒唐的故事。”
  轻缓的语调响起,曹子安一面泡茶一面说:“我爹我娘一直对我很好。”
  “我爹教会我识字,给我买适合我身份的金银首饰,找宫里出来的嬷嬷教我规矩。”
  “我娘是个标准的闺秀,后基本没出过门,每天都绕着我转。她也这么教我。”
  “我想读更多的书,她不让我去读,说女子念懂《女则》《女训》就好;我想像我爹一样习武,她说女子习武不利于生养。”
  “我去求我爹,他也不让,只给我买喜欢的桂花糕当赔礼。”
  “总之,长到十四岁时,我几乎什么都不会。他们总是告诉我,会给我找一个好夫君,让我下半辈子活得像在闺中一样快活。”
  顿了一下,曹子安轻笑:“可我在闺中并不快活。”
  “但这么多年,我一直不知道我哪里不快活,我有功成名就的爹,温柔的娘,家里还只有我一个孩子。”
  “我的人生一眼可以看到底,是和我娘一样的平顺美满。”
  “我似乎不应该有不满意。”
  茶香氤氲,曹子安被雾气遮掩的脸露出怀念的神色。
  “他们一直觉得我很乖。”
  “但我在十四岁的时候和一个女夫子私奔了。”
  存玉和知云对视一下,问:“女夫子?”
  曹子安轻声道:“是,一个离经叛道的女夫子。”
  第84章
  曹子安贫瘠的人生在她十四岁那年改变。
  她在那年遇见了秦时宜。
  秦时宜是临汾有名的女夫子,她拜师大儒,写得一手好策论。
  但她会写策论没有用,谁会需要一个女人来出谋划策呢?
  幸好她天性里带着几分不拘一格。才学无用,她便去云游,云游四年,在九州转了一圈后,秦时宜了悟了。
  秦时宜要在水云寺出家,她无父无母,师父也仙去了,没人拦得住她。
  于是她从才女变成了尼姑。
  她成了尼姑既不剃发,也不守戒,除了披上层道袍以外,和之前那个敢写诗怒骂太守的秦时宜没两样。
  再后来,她又在水云寺办了义学,免费教一些女孩读书识字。
  她从尼姑成了夫子。
  可不论她的身份怎样变,都是临汾城里著名的疯女人,没有人喜欢她。
  曹子安的娘就是其中一个,出嫁后她也没忘了讨厌秦时宜,她总是对着曹子安说像秦时宜这样的女子合该入狱。
  娘说这话时眼里的厌恶,让曹子安记了很多年,也信了很多年。
  直到她被一场山洪困在了青龙寺。
  曹母不知道当时的青龙寺有来讲经的秦时宜,不然绝不会来此进香的。可冥冥之中有一双手拨弄着她的命运,让她注定因为一次礼佛失去自己唯一的女儿。
  青龙寺是那么的大,她后来想了很多年都没想明白那两条平行线是怎样相交的。
  在她困惑的那些年里,她的女儿却千万次感谢过上苍。
  曹子安感谢那场山洪足够大,大到冲断了她身上的绳索,大到她在青龙寺待足了一个月。
  一个月有多长呢,第一次见到秦时宜的曹子安不会知道,这一个月枯萎了她的全部过去,绽放了她的整个未来。
  她第一次从四方的天里钻出来,第一次看到了满天的流云和晚霞,第一次见到天地间的枝繁叶茂。
  曹子安如饥似渴,汲取着新鲜的世界。
  笼子里的鸟儿丰满了羽翼,曹子安才看见了广袤天地的一角,便已经决意离开那座枯朽的宅邸。
  她将做出让整个家族蒙羞的事情。
  曹家祠堂里,黑压压的牌位小山般压下来,这些远古的幽灵阴森可怖,数千年如一日地坚守着腐朽的陈规。
  曹子安挺直脊背跪着。
  “爹、娘,我是走定了的。”
  她的眼里有一团火,一团足以烧毁所有朽木的火。
  曹母绞着手帕,颤抖着声音问:“为什么?我对你不好吗?”
  曹子安摇头:“你对我很好,但我不愿意留下,我不想一辈子被困在男人和孩子身边。”
  曹母说:“子安,你怎么就那么信一个女尼的话?”
  曹子安一字一顿:“因为她的人生太让我着迷了,她可以读书,可以外出游历,可以出家,可以收女学生,可以不成亲,甚至不用遵守亥时入睡的规矩。”
  “我见了她,才知道你教给我的一切,是多么的可笑。”
  曹母和她背后的幽灵一齐开口,恨铁不成钢:“我教的才是有用的东西,女工、管家,你需要这些。”
  “秦时宜是在害你,她与世不容,受人唾弃,所以要拖你一起堕落。”
  幽灵的声音振聋发聩,曹子安却不再相信它们的教化。
  ——她需要的不是这些,她需要的东西这个世道不愿意给她。
  所以她只好用世人眼里的安稳人生去换。
  曹子安眼神哀伤,她的身体里有千言万语,出口却只是一句:“娘,你说蒙昧的幸福和清醒的痛苦,那个好?”
  话语落地,震住了满祠堂的幽灵。
  她不断追问:“娘,你真的快活吗?”
  “秦时宜不合时宜,但她活得比谁都快活,为什么?”
  “你们教我的东西,为什么只会让我痛苦?”
  曹母两眼瞪大,被她眼里的火灼烧,向后退了一步:“你,你......”
  曹子安看她后退,反而平静下来,她俯身叩首:“女儿不孝,若不能活着离开,还请爹娘将我葬在青龙寺后山上。”
  曹母两行泪流下来:“子安,我从没有逼过你。”
  她最爱的女儿,被那个讨厌的秦时宜骗走了。
  站立在森严的牌匾下的曹瑜不再沉默,他从阴影里走出来:“留不住的人何必留,你要走就走吧。”
  曹子安猛地抬起头,激动道:“爹!”
  曹母大睁双眼:“夫君!”
  曹瑜厉声道:“你是我女儿,我不杀你,但族谱上不会再有你的名字,曹家容不下一个逆种。”
  曹母用力地扯住他的衣袖:“不,不可以,她是我们的孩子啊!”
  曹瑜不理会她,神态严肃:“今晚你就走,以私奔的名义。”
  “此后,你死生由天。”
  怔了一下后,曹子安缓缓磕了三个头:“好,不孝女曹子安,就此拜别爹娘了。”
  她咽下眼泪,起身要走,曹母却扑上来抱住她,泣不成声。
  “你不能走,你才十四,你活不下去的。”
  曹子安感受到从后背袭来的温暖,这是庇护了她十四年的,樊笼里的爱。
  她没有回头,如果爱和自由只能拥有一个,她宁可不要爱。
  窗外的风穿堂过,曹子安从回忆里醒来。
  她温柔地说:“大人,你很像秦时宜。”
  萧存玉偏头看窗外被风带起的垂柳:“是吗。”
  她虚虚握一下掌,秦时宜看开了,她可没有。
  曹子安呷一口茶:“杀死面目全非的曹瑜时,我心里想的都是他硬着脸放我走的样子。”
  “我甚至想一死了之。”
  存玉沉默了,她和曹瑜之间是有父女情分的,自己和谢铭之间并没有。
  曹子安:“我爹被我杀死了,大人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存玉问:“是呀,你是怎么想的呢?”
  自己想杀谢铭,是他断绝自己在先,有仇报仇,她不怕报应,来日自然下得了狠手。
  但就算这样,她仍惧怕会被杀死血亲的梦魇缠住,这是她身体里来自谢铭的血在作祟。
  那她呢,曹瑜待她不差,甚至很苦心筹谋,她会被困在噩梦中吗?
  曹子安用眷恋的眼神注视她,像在怀念另一个人。
  第85章
  【半湿半晴,三月一帘梅雨。
  衰草萋萋,枯水荡荡。
  罗幕春风,草木自古悲凉。
  无语可诉,无情可叹,不过与命争衡。】
  风铃轻轻晃出“叮铃”声,曹子安神情宁静又安详:“你也许不信,但我不会后悔,也不会痛苦,他的罪孽让他死有余辜,我很清楚我杀死的是一个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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