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江季恒浑身上下都是血,站在手术室门口愣了一会儿,忽然感觉浑身都发冷。他刚才的那些动作仿佛全都是事情发生之后下意识的反应,他直到现在才回过神来,忽然意识到刚才都发生了些什么,一身冷汗把他浇得像只落汤鸡。
江季恒一点点回忆着刚才看见的诸多场景,从满浴缸的血水到狰狞的和纹身交织一起的伤口,从缪冬寄软得毫无气力的身躯到他看向他的茫然空洞的眼神。江季恒低着头看着自己一身的血,忽然在痛苦的边缘竟然忽然想通了很多事情。
他自负惯了,从未想到自己竟有错得如此离谱的一天。他大概是将一只绝望的苍鹰,当成了无助的雏鸟。
缪冬寄这个人啊,表面让人动容的沉默其实并不是源于不善言辞,他澄澈无波的眼神也并非天真所致。他是真的茫然而空虚,也是真的绝望和古怪。他是真的曾被全世界所遗忘,挣扎着想过自救,又挣扎着想要死去,最后将自己焚烧殆尽成一捧被风吹没了温度的灰。
而那些让江季恒、让所有人感觉可爱的反差和沉默,其实都是他被世人眼光装饰过的安然和惨白的迷茫。
就像世人皆爱缪导的才华斐然。缪导抱着话筒在台上说:“很多你们都知道的东西没人教我。我之所以拍出《残霜天》,是因为我比一般人更愚蠢一点。”但是自然不会有人信他,他们迫不及待把他捧上神坛,觉得他是个天生的天才。
他做出这样的事情大概没什么值得惊讶的,毕竟他适应疼痛,而且从来都无惧死亡。
可缪冬寄的自杀大概放在电影里都拍不出什么令人动容的戏码,因为没有父母在家里面为他做好饭菜,没有几个朋友能为他落下几滴泪水。
他的作品大概会会被当做遗作被推上神坛。而他本人则是一个绝佳的祭品——祭品在割腕的时候哼着歌,感受着生命流逝的感觉,被能够选择死亡的自由迷得神魂颠倒。
江季恒在门口呆愣了很久,直到有人出来告诉他病人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是仍需要进一步的手术和观察。江季恒恍然恢复了一点神志,给商巍然打了个电话。
“不是第一次了。”商巍然在长久的沉默之后说,“我遇到过一次,剧组里的人遇到过一次。"
商巍然都没有很惊讶,大概潜意识里始终觉得缪冬寄迟早会使用这种方式死去。他和花途都那么小心翼翼,但大概在事情真的发生之后也只能落下一声叹息。
商巍然继续说道:“其实他喜欢自杀,尤其喜欢割腕。”他叹了口气,听着江季恒在那边一言不发,还有心思去安慰他,“其实你也没有必要感觉很不舒服,阿寄想让自己在一个尚且很快乐很幸福的时候死去而已。他只是偶尔会意识到自己的未来肯定有自己承受不了的痛苦。”
江季恒依然没有说话。
“不过季恒啊,如果你也接受不了,那拍完《残霜天》之后就走吧。不要再试图去靠近他了。”他的话语冷静自持,也不知当时纠结痛苦那么久的人是谁,“他大概是一块完美无瑕的玉,你看着他,觉得他美丽至极。但你要是尝试触碰他,会被其中沁出来的寒意刺伤。”
江季恒有点喘不过气来,挣扎着第一次开了口问他:“你们收养了他……就没能给他任何一点活下去的理由么?”
“什么收养啊,我妈把他从那个鬼地方捞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快18岁了。”商巍然叹了口气,“我妈就是看他可怜,就丢在我们家疗养院里面养了段时间,又给了他钱去上学……印艺是艺术学院嘛,要上学会有办法的。”
“哪个鬼地方?”江季恒问。
商巍然在那边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说:“戒毒所。”
这个词象征的意义未免太可怖了。江季恒在恍恍之后仿佛才听懂了。第一个想法竟然不是什么理所当然的惊惧恐慌,而是抱着缪冬寄哭上一场。
这孩子大概已经死过好几次了。
每一次肯定都和这次一样疲惫。
“如果你比我要更勇敢一些的话……”商巍然顿了一顿,似乎终于下定决心,语气中竟有些许期许,“那就去找对花啜茶吧。”
“对花啜茶?”江季恒勉强从悲伤中回神要打理正事,听到这个名字后又恍惚了一下。
“嗯,花途这个人身份的确是有点多了……”商巍然说,“她其实是缪冬寄的心理医生。”
对花啜茶用这个名字活跃太久了,以至于很少有人去深究她背后那个叫花途的姑娘的故事了。人们现在最多知道花途是一个搞建筑考古的。但其实花途姑娘并非是考古系或者建筑系出身。
花途这个略显古怪的名字,曾经出现在国内最好的心理学院的优秀毕业生墙上,也存在在某一份正规的心理医生证书上。
她的确有很乖巧地当过一段时间心理医生,并且做的还非常不错。但马上就发现:她并不适合这份工作,因为她连自己都没有办法说服或者治愈。认清这件事的花途当即离开了这份工作,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做点事,然后就找到了一家博物院,开始慢慢做起了建筑考古的工作。至于写小说和写剧本,那是因为她依然对人类的内心怀有探究的欲望而已。
她是商巍然重金求来一举两得的好编剧和好心理医生。
她自然很快就能看出来缪冬寄的古怪。但是她很难用病态来形容缪冬寄的状态,这个男孩心中的世界完备而真实——毕竟世界就是如此残酷地对待着他。
而对花啜茶《残霜天》里面的沈颂,其实并不是缪冬寄,而是缪冬寄想象中的自己——像从阴沟里面爬出来的老鼠一样,肮脏、龌龊、虚伪、天生就应该被人不断伤害、任何爱他的人在知道了他真正的样子之后都会选择离开。
当然,林歇没有离开她。因为林歇是花途仔细为缪冬寄打造的神。而《残霜天》这个故事之所以是悲剧,是因为缪冬寄认为神也会因为他而被黑暗吞噬,所以希望他喜爱着的神不要企图来拯救他。
他为所有不来救他的人提供了最完备的理由。
江季恒挂断了电话,手指在花途的号码上滑动了一会儿,还没来得及下什么决定,手术结束了。
他连忙走过去,缪冬寄被从里面推出来,身上插着各式各样用以输各种液的管子,脸色苍白,却格外安然,好像只是睡着了觉。
但其实他的情况并没有看上去那么乐观,失血性休克造成的深昏迷困住了他,如果他不在48小时以内醒来,会对脑组织造成很大的损伤,甚至又可能永远都醒不过来。
而且,从现在的情况来看,缪冬寄真的会积极地想要醒来吗?
一切的真相在此时此刻都没有意义。
当江季恒办完所有乱七八糟的手续重新做回缪冬寄的床前时,忽然觉得一切都不重要。
他的确需要知道缪冬寄的过去,否则如何治愈当时的创伤。可是人又为何要对本就使人追悔莫及的过去耿耿于怀,管他什么所什么圈子,都与现在的缪冬寄无关。
唯一与他们相关的,是缪冬寄能够醒来。
他小心翼翼碰碰缪冬寄的脸颊,想起这两天腻在一起收拾东西的场景,或者在阁楼里看着剧大笑之后渐渐沉默亲吻彼此的样子,近乎哽咽地呢喃:“起来啊。”
他说:“再亲亲我啊。”
第 47 章
虽然江季恒并没有勇气去想什么”阿寄会醒来”或者”阿寄不会醒来”。
但好在一切都没那么糟,也没有什么日日夜夜的戏码。
既然没有成功死去,缪冬寄从来不会选择这样浪费时间。他是在第二天夜里醒的。
说来讽刺,这场异常安然的自杀使缪冬寄获得了一次安稳的睡眠。
他从临近死亡的痛苦和疲倦之中意识到死亡的触手可及,获得自己已经离开那个地方的结论,这个结论足以给他纤薄脆弱的神经提供些微安全感。他终于从昏昏沉沉的睡眠之中醒来,而江季恒正在旁边削苹果。
准确地说,江季恒正在发呆。在缪冬寄昏迷的这段时间,他一直尽职尽责守在缪冬寄身边,想要像影视剧里面常见的众人一样讲些什么东西催促缪冬寄醒来,但盯着缪冬寄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该讲些什么,最后只能跟他絮絮叨叨一些舞台上的东西,说缪冬寄大学的时候排的那几部戏。
花途在得到消息之后打来了电话,江季恒简单交代了一下情况,却完全没有兴致在她那里得到些什么讯息:“一切都等阿寄醒过来再说吧。”
他挂断电话,颓得要命,而缪冬寄就在他眼前,沉默而削瘦。
苹果自然是给缪冬寄削的——他照顾人的能力的确如缪冬寄所说的“停留在《触不可及》德瑞斯”的层面上,只知道守在病床边的上时候应该削个苹果。只是他也不知道缪冬寄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醒,只得削了一块吃一块,眼看着缪冬寄醒了,也正好有那么一块可以喂给缪冬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