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他就在这种环境下长大,不懂善恶,不明是非,混在街头当了不少年的混混,连字都不认识,唯一掌握的技能大概就是从小耳濡目染学会的打架。
江季恒现在就守在缪冬寄的病床边上。小孩儿正在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上重播的花样滑冰比赛。
江季恒带着耳机坐在一边,一边听花途说话一边在笔记本电脑上面做记录,顺手还能喂缪冬寄几口水果吃。
只要除去电话里面正在谈的东西不说,这个画面其实还真的挺岁月静好。
而那个在街头咬着一嘴血打架的小孩儿啊,是否也有一双虽然茫然无知但是真诚又好奇的眼。
江季恒忽然依稀之间想到了什么,只可惜现在的情形容不得他想清楚,花途依然在讲着那些过去的事情。
后来缪冬寄他爸就出了事,人生的轨迹总是能在某一个瞬间就开始风云变化,偌大的“帮派”不过顷刻之间就被几乎端了个彻底,只有几个运气好的“老狐狸”逃过了一劫。
干这行的老狐狸啊,谁那个时候都恨不得自己一无所有身轻如燕好溜得干干净净,不可能为了什么兄弟义气去管一个自己老大都没怎么在意过的小孩儿。
缪冬寄一直没有身份可言,连警察那边放在这儿的卧底都不记得有一个小孩儿是老大的儿子。缪冬寄不过是闲着没事儿出去玩了两天,回来却连个所谓的吃饭睡觉的“家”都没有了。
“我曾经被全世界遗忘过。”
江季恒忽然就想起来缪冬寄说的这句话,只不过当时听闻的时候很难以想象。
缪冬寄从不撒谎,他一个艺术家竟然也没有学会过夸张。
是啊那谁能想象呢?一个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孩子,忽然之间一无所有。而且他向来独来独往如天上孤独的云,没有朋友也没有喜欢的少年或者姑娘,这个世界上大概真的没几个人能想起来他。
从来没有人用心教过他什么知识什么道理,但是这世间又过早让他知道人生的无常。
虽然那时候的缪冬寄压根不会什么电影文学共情,但是他天生敏感,怎么可能不害怕和悲伤呢?遑论这份感情还汹涌而不知所谓。
茫然无措的缪冬寄被命运裹挟着一路到了印城。
他一路上风雨飘摇,没有身份证和钱也买不到什么正规的票,一路上坐着私家运货车和三轮车兜兜转转,车费则靠着给车主干活抵——他实在是太疲惫了,连最熟悉的偷和抢都不愿意做。
一路上真的太难了,他没有归属感,每一个地方都是一样的陌生。他不知道自己有多悲伤,又从来没有学过什么是希望。
十四岁的缪冬寄活得那么痛苦,而那时的江季恒大概刚刚出国。他在国外的声色犬马灯红酒绿中嘲笑着艺术的扯淡和人生的荒谬,习惯宿醉、抽烟和逃课,喜欢品鉴、批评和自我骄傲。
而缪冬寄躺在摇晃剧烈的三轮车上,那么认真专注地仰望着神秘而浩瀚的星空。
江季恒大醉之后看的应该与他是同一轮明月,他看了一晚上夜空,设计出来一套叫作“迢迢”的礼服,对所有人说这套衣服设计给他未来的“神”,只有他圣洁真诚的心才配让这样的衣服作配饰。
谁知道当年的缪冬寄会穿着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但是他的眼睛里面同样有着迢迢星河。
然后缪冬寄在那时候遇见了一个农民。
农民是过了大半生的人,早已被人生教导成为了一个智者。
他第一天教这个小孩儿知道了什么叫做“好”,什么叫做“不好”。
第二天则发现他烟瘾太大,说:“可能是烟里面有毒、品。”
这种事情在缪冬寄那个圈子里面并不罕见,他告诉他要去戒毒所检查一下,如果有毒瘾的话要尽管戒掉。
这是老年人最质朴最智慧的善意,但是善良的人有时可能一辈子都分外单纯,对这个世界如此信任。
缪冬寄第一次听到“好”“不好”的论调,他深信不疑,他毫不迟疑地照做,又是不聪明地一路兜兜转转,他终于在印城找到了一个“戒、毒所”。
他懂什么呢?他只知道这个地方可以帮他改掉不好的地方啊。这个始终身处在混乱之中的小孩儿哪里知道什么危险,这个始终恐惧的少年哪里知道如何克服恐惧。他被人善意相待,他的悲伤、茫然和恐惧一厢情愿地销声匿迹,然后他满心希望地坠入了地狱——准确地说,应该是被拖拽进了地狱。
第 49 章
江季恒听到这里的时候,他和花途已经聊够久了,缪冬寄已经睡了一觉起来,又重新有了点精神,眼看着江季恒还在通电话,情不自禁撇了撇嘴,眼神都变得委屈。
江季恒无奈挂了电话,对着缪冬寄说:“你要不要上厕所?”
缪冬寄点了点头。
“我找了护工,我让她过来。”江季恒解释道,“绝对卧床的这十天,你必须一直待在床上。”
其实缪冬寄不大在意,非常坦然,毕竟他从来就没有有过羞耻心之类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从未有过,还是在他前段悲惨人生的某个阶段被磨掉了。
但是江季恒很愁——并非是出于吃醋什么的幼稚心里,这毕竟是医疗范畴的正常东西。但他的心里说出来也没比吃醋成熟到哪去。
缪冬寄这个人太隐晦了,连带着他的身体都无比神秘——身上的纹身和疤痕。他不愿别人去如此直接地窥探缪冬寄的秘密,更甚至于当做奇谈怪谈再同旁人津津乐道。
不过这些都是应该以后再说的事情,江季恒还是马上打电话叫来了护工。
他肯定是不放心了,不会“守礼”地退到外面或者站在房间帘子后面,就站在缪冬寄旁边看着护工的一举一动。
护工处理完了之后问江季恒要不要给缪冬寄擦身。
“不用了。”江季恒说,“这个我还是会的。”
护工点点头离开了。
缪冬寄本来一直在盯着电视节目发呆,这时才回了一点神,看着江季恒问:“你要做啊?”
“对啊。”江季恒研究了好久如何照顾绝对卧床的病人,如今终于要动手做了,竟然还有点紧张。
其实缪冬寄虽然是因为伤到了动脉所以需要绝对卧床,可是除了左手以外别的地方的活动都没有问题,实在不需要帮忙全身擦身之类的工作。但是江季恒现在简直操了八辈子心,连饭都是一口口喂的,恨不得缪冬寄连个胳膊都不抬。
这种情况下双方也都动不了什么绮丽的心思了,折腾了大半个小时,把缪冬寄的力气和精神又重新折腾没了,一收拾完就想继续睡觉。
“等会儿,再喂你吃点东西。”江季恒说。
“不想吃。”缪冬寄哼唧撒娇不听话的精神头又回来了。他但凡有点身体问题,胃都不能独自健康,连带着食欲肯定荒废。
“不行。”江季恒很有原则,“吃完了再睡。”
缪冬寄这个时候不敢惹江季恒不高兴,只能被喂着吃了点,然后又要最好准备开始睡觉。
“你不睡吗?”缪冬寄看着江季恒又戴上耳机打开笔记本电脑打算打电话,有点担心,“你是不是好久都没睡觉了?”
“没事儿。”江季恒安抚地摸摸他的额头,“你睡就好了,我马上就睡。”等听花途全都说完再睡。
缪冬寄睡着之后,江季恒又打了电话给花途。
“终于打过来了。”花途依然还在因为缪冬寄的事情发愁,听到江季恒的声音之后凉凉地说:“你看个小说这个时候也是最重要的高潮部分,怎么一点都不着急。”
“阿寄就在我旁边呢。”江季恒轻声说道,“我有什么兴趣管别的?”
花途被他噎了一下,哼了一声不说这些了,开始继续说当年的事情。
那个年头的私人戒毒所腌臜至极令人作呕,没有人知道缪冬寄当年在那种地方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呆了整整三年的时间,把整个人搞得形销骨立、满目疮痍,浑身上下全都是伤病,性子也大变,离被人折磨而死大概就只有那么一点距离。不过就是在万般不幸之中还有一点幸运,那就是他总算还是活下来了。
快要年满18岁的缪冬寄终于出了所,他把自己人生的全部不幸都消磨在了那里。那天外面的阳光很好,缪冬寄终于等到了自己十八岁以后的人生。
那时他整个人在长期的□□和精神折磨之中透支了太多力气:身体严重不适,精神也极其恍惚,在许久未见的阳光里没走几步就晕倒在地,却又正巧晕在了正在外面买奶茶的商夫人面前。
商夫人小康家庭长大,从小放养,之后嫁到商家,又一直被商先生拼了命宠着,保持了自己原汁原味的艺术家秉性和少女心。也没有人能阻止她出门跟个学生一样排队买奶茶,以及往家里面捡小猫小狗一类的小东西。
那天可能稍微特殊一点,捡回来个人。
不过在商夫人的眼里面,缪冬寄那瘦巴巴还不会说话的小团子和猫狗也没啥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