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祖母说近墨者黑,父亲也言斯文败类。可我谢令仪,自问眼不瞎、心不盲。他为人如何,我最清楚。他若真如你们口中那般卑鄙无耻,我又怎会心甘情愿的嫁给他?”
  “你们说他名声败坏。可‘名声’二字,是非功过,全凭一张嘴。今日随人赞,明日逐利毁。这等飘摇不定的虚名,要来何用?若真忧虑名声,当先自省,而非动辄贬低旁人,抬高自己。”
  “倘若他不能入谢家祠堂,那我谢令仪此生,也绝不踏入此门半步!”
  这话一出,全堂哗然。就连香案上的白烛竟也晃动两下,仿佛被惊到了一般。
  谢郜氏猛地一震,失声道:“你......你疯了!”
  “孽障!孽障!”谢承平顺一生,何曾受过这么大的气?他嘴唇止不住的颤抖,“来人,请家法!我今日非要打醒她不可!”
  下人们左顾右盼,无人敢动。直到他再次高声呵斥,这才稀稀落落地跑去取木盒。
  “行了,别看了,快扶我过去。”
  门外,闻应祈轻敲了下廊柱。
  谢家的家法,是一块浸过桐油的竹篾板,篾板表面乌亮光滑,分量极重,打在皮肉上,疼入骨髓。
  谢承握着竹篾,活动手腕,目光阴冷地盯住她,“我再问最后一遍,你认不认错?”
  “容君何错之有?”
  “好、好、好!屡教不改,到现在还敢顶嘴!”谢承冷笑,不顾众人劝阻,篾板扬起,重重挥落。
  谢令仪闭着眼睛,护住头,耳边只听破空声呼啸而至,身上却迟迟未感到一丝痛意。
  睁眼一看,只见两张熟悉的脸护在她上方。
  一张,是闻应祈。
  另一张……竟是母亲?
  谢令仪愣住,她原以为母亲方才一言不语,冷眼旁观,是对她失望至极。没想到......没想到,她竟会挺身而出?
  堂中众人亦是怔住,目光难以置信地,望向那向来柔弱胆怯的冯氏。
  “冯泽兰,你给我让开!”
  “老爷。”冯氏缓缓直起腰身,站在谢令仪身前,如老母鸡护雏般护着她,“常言道,子不教,父之过。今日容君若真有错,那也是我这做母亲的教导无方,理应由我来受罚。”
  “你这话,是要与我割席不成?”谢承听完怒极,手指几乎点到她鼻尖。
  “你说是,那便是吧。”冯氏满脸疲惫。
  说罢,她便看也不看谢承,偏头将自己女儿的手轻轻塞进闻应祈掌心。
  “她刚刚为你说了很多话。往后,要好好照顾她。你们先回去,这里我来应付。”
  “母亲......”谢令仪喃喃,眼角清泪无意识滑落。
  “走吧。”
  冯氏推了他们一把,“方才都没哭,现在有什么好哭的?”
  ——
  回去的马车,格外寂静。
  谢令仪低着头,一言不发,抱膝蜷在角落。闻应祈也不敢打扰她,只默默看着她的侧影。
  直到车轮,无意间颠簸一下,他忍在喉间的痛意才终于溢出,可刚发出声音,就被他硬生生咽了下去。
  “是不是很疼?”谢令仪指尖碰了碰他衣摆,轻轻扯一下。
  她小时候不听话,也挨过竹篾,那时谢承还收着力道,她都在床榻上趴了一个多月。如今这一下打在闻应祈身上,怕是最少也得躺上十来天。
  “不疼。”闻应祈捏住她指尖,低声安慰,“我皮糙肉厚,打不坏,没伤到你和母亲就好。”
  ”
  是不是傻?也不知道躲开。”
  “你说我傻,那容君岂不是更傻?往日用在我身上的机灵劲,都去哪了?”
  “他毕竟是我父亲......”谢令仪低头辩解。
  “嗯。”闻应祈赞同点头,“那他也是我岳父,何况正在气头上,打就打了吧。他年纪大,我宰相肚里能撑船,不跟他计较。”
  “噗嗤。”谢令仪没忍住,被他后半句逗笑,笑过之后,又偷偷瞄他一眼,有些不好意思。
  闻应祈见她不再失落,总算舒口气,慢慢挪到她身边,温柔抱住她。
  “不生闷气了?”
  “本来也没生气......”
  “不生气就好。”闻应祈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后背,动作轻柔得像哄孩子。
  他的怀抱温暖极了,谢令仪靠着靠着,眼眶又悄悄红了。
  “闻应祈,我现在只有你了。你要是也敢离开我,我立马甩了你,然后带上你的全部家财,快马加鞭找下一春,绝不耽误。”
  闻应祈:“......”
  这前半句听得他心头妥帖,后半句却又让他胃里直泛酸水,还没来得及反驳,耳边又听她继续道。
  “不对,我还有母亲。”
  “还有璞玉。”
  “还有念念。”
  “还有......”
  闻应祈:“......”
  他侧耳细听,一个个名字从她嘴里轻快数过,可听来听去,就是没有他。闻应祈气得牙根发痒,最后实在忍无可忍,强行阴阳怪气打断她。
  “那敢问娘子。”
  ‘娘子’两个字,被他咬牙切齿地加重,“为夫能排在第几位呢?”
  “急什么?”谢令仪扯扯他发尾,“还有曲知意没说呢。”
  “所以!”闻应祈惊喜,“我能排在曲知意前头!”
  “不。”谢令仪冰冷无情,打破他的妄想,“你排在她后十几位。”
  闻应祈脸上笑容立时僵住,眼看就要生气,谢令仪赶紧丢颗甜枣哄他,“不过嘛,你可以排在涎馋前头。”
  “......哦,就只有涎馋?”
  一个只有在讨要小鱼干时,才会四脚朝天,冲人撒娇的蠢猫?
  “或许还有......黄英?”
  黄英?这听着倒像个人名。但闻应祈脸色却更黑,这又是哪个,他不知道的野男人?
  藏得还够深,直到成婚了,才从她嘴里蹦出来。
  “怎么?生气啦?”
  谢令仪察觉到他半天不说话,亲昵地用脸颊蹭他。
  闻应祈眉眼耷拉,无精打采。这谁听了不生气?本以为成了婚,她就该只属于他,自己才是她最亲近、最依赖的人,结果现在竟连她心里,最外围的圈子都没挤进去?
  “好啦。”谢令仪小指勾住他指尖,温声哄道:“方才是逗你玩的,凭你这张日益白嫩的脸蛋,你可以暂时排在曲知意后头。”
  “我……”闻应祈面上一僵,随即若无其事,掩饰过去,捏住她小指,顺势与她十指相扣,闷闷不乐道:“我能不能排在念念前头?”
  “不行,想都别想。”
  “......哦。”
  “傻子。”
  闻应祈听完,搂紧她,自己的确是傻子,傻到会去计较这些名次,听什么‘我现在只有你了。’
  明明,他才是真真正正,只有她一个。
  所以。
  “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好,一言为定。”
  ——
  马车一路晃悠悠驶回府邸,回程的路却比来时平稳了许多。
  月朗星疏,万籁俱寂,街道早已沉入夜色,唯有首辅门前,灯火辉煌。
  远远望去,还有几个丫鬟仆役,正手拿抹布,匆匆忙忙地在大门上擦洗。
  “这是怎么回事?”
  闻应祈扶谢令仪下马,冷脸站在门前,望着石阶上一片狼藉。
  管家程叔早已上前询问,问过之后,才犹犹豫豫,一脸为难地回来回话。
  “回禀主子,这......这都是一些不懂事的农户摆摊,不小心把菜叶撒了满地。”
  “大晚上,来首辅门前摆摊?”后面跟着的璞玉,第一个就睁大眼睛,表示不信。
  “这......这。”程叔低头不敢再说,额角渗出冷汗。
  “算了。”闻应祈盯着那朱漆门板上,缓缓往下淌的透明粘液,还有散落一地,来不及收拾的烂菜叶子、鸡蛋壳,眼神闪了闪,“麻烦大家了。”
  说罢,他又转身,径直打横抱起谢令仪,“容君,地上太脏,我们走偏门。”
  闻应祈沉默不语,将她抱回内室,安置好之后,就身形落寞地朝外走。
  谢令仪见状,心中莫名一紧,“闻应祈,你又要去哪儿?”
  “去书房待会儿。”
  “那我也要去。”谢令仪听罢,立马便要穿鞋下榻。
  “不用。”闻应祈低声拦住了她,“容君你先歇着,我马上就回来。”
  这一马上,又是三五日,见不到他人影。
  在这期间,谢令仪专程找程叔打听了下,方知那日往门上扔脏东西的,不是什么农户,而是一些地痞流氓。
  他们隔山差五便来闹事,偏还滑得像条泥鳅,砸完臭鸡蛋就跑。程叔特意带人摸黑蹲了好几夜,愣是没抓到。
  “小姐......”
  璞玉撩开珠帘,迈步进来。
  “还是不肯吃?”谢令仪望着她手中,原模原样提回来的食盒,长叹口气。
  “嗯。”璞玉也随着她,轻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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