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徐复祯失魂落魄地钻进车厢。过了许久,里头传来压抑的呜咽声。
  她躲在车厢里偷偷地哭,哭累了就靠着迎枕睡着了,就连梦里,梦到的也是那漫天皑皑的白雪,皑皑的白骨,满地的哀鸿。
  夜幕时分,卫队终于赶到郊外的驿站。
  徐复祯下车的时候披上了斗篷,她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红肿的眼睛。
  霍巡沉默地接她下了马车。徐复祯一抬头,却见驿站对面的一棵榕树下依偎着十几个面黄肌瘦的百姓,正木然地看着他们。
  徐复祯怔神片刻,却什么也没说,低下头默默走进了驿站。
  驿丞迎了上来,他的面色也是枯瘦苍白的。徐复祯问他:“外面那些人是怎么回事?”
  驿丞低头袖手道:“他们都是附近县里的苦命人。今岁的大旱他们交不上粮税,田屋都抵出去给官府了。唉,旱灾之后又是雪灾,他们没个去处,早晚要冻死。小的看他们可怜,在驿站给了个容身之处。”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
  驿站是给官兵借宿所设,虽偶有收留行脚的庶民,但那也是不能拿到明面上说的。他惶惶抬眸看了徐复祯一眼,赶紧补充道:“如今贵人来了,小的自然叫他们回避。贵人要是嫌碍眼,小的去把他们赶远些。”
  徐复祯蹙眉道:“你去叫他们进来吧。外面天寒地冻怎么宿得了人。”
  她管不了路边的冻死骨,总能给活着的人一晚庇身之所吧。
  驿丞大喜过望,连连朝她作揖,道:“贵人大善。贵人放心,小的就让他们歇在大堂一角,绝不惊扰贵人。”
  徐复祯转身带着菱儿和锦英上了楼。
  那客房积着灰尘,已很久无人打扫。锦英和菱儿打扫了半日,终于铺好了被席。
  主仆三人围桌对坐,彼此沉默无言。她们白日都看到了路边的场景,那场面菱儿还好接受一点,徐复祯和锦英却是头一回见这么有冲击性的场面。她们是养在繁华京都的闺阁少女,此等惨状别说亲目所见,简直闻所未闻。
  驿丞端了一碗豆羹上来。锦英接过去,拿着匙羹搅了搅,里头只有稀疏的几十粒米。要是在秭山县驿站她指定要发火了,不过,此地遭了灾,也讲究不了那么多了。
  她转头对驿丞道:“我们有两个人呢,只端一碗来算怎么回事儿?再说,怎么不先把小姐的端过来?”
  驿丞讷讷:“这、这就是给贵人用的。我们这里实在是没有余粮了,二位姑娘只能自便了。”
  锦英“啊”了一声,转头看向徐复祯。
  从前侯府各种煮得稠稠的羹食小姐都挑三拣四,就这连羹都称不上的稀汤小姐会喝吗?
  徐复祯瞥了一眼那豆羹,挥挥手让驿丞下去了。
  锦英有些揪心:“小姐,你喝这个也太委屈了!”
  徐复祯拿着匙羹在碗里来回搅动,徐徐叹了口气道:“我没想到世道这么艰难……”
  外头忽然吵闹起来。
  主仆三人朝门外望过去。
  “菱儿,出去你去看看。”徐复祯吩咐道。
  菱儿应声出去,过了一会儿又折回来,面露难色道:“小姐,还是你亲自去看看吧。”
  徐复祯疑惑地放下匙羹,披衣出去,却见楼下跪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妇人,怀里抱着个稚童,被两个玄衣兵卫死死拦在楼梯口。
  她正声嘶力竭地哭喊:“求求贵人,施舍一点粥米给我苦命的孩子吧!她就快饿死了!”
  一群旧衣褴褛的百姓围坐在大堂一角,木然地看着那妇人哀嚎。
  驿丞气急败坏地在一旁拖拽那妇人:“你找死是不是,惊扰了贵人,所有人都得出去受冻!”
  那妇人枯瘦的身子却爆发出惊人的定力,任那驿丞如何拖拽都定定地跪伏在楼梯口,口中仍在不断呼喊哀求。
  “怎么了?”
  徐复祯倚着二楼的围栏,开口打断了楼下的争执。
  她的声音清淩淩的,虽然不大却分外有力,那二人的声音都停了下来,仰头看着她。
  那妇人反应过来,连连磕头,口中直道:“求求贵人行行好,这孩子三天没吃东西了,马上就撑不住了!”
  她磕头的力道极大,连楼上站着的徐复祯脚下都感受到震颤。那声音凄楚尖利,听得人心里分外不是滋味。
  “别磕了。”
  徐复祯让兵卫拉住那妇人,一步一步走下楼梯,站在两格阶梯上看向那妇人手中的孩子。
  那孩子极小极瘦,细薄的皮肉干巴巴地贴在骨头上,衬得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特别大。
  “她多大了?”
  “五岁了。”那妇人忙道。
  这孩子竟跟秦懋如同龄,五岁的孩子长得这么小!秦懋如的体积是她两倍还大。
  徐复祯动了恻隐之心,对驿丞道:“给这孩子一碗羹汤吧。”
  完了。驿丞心想。
  果然下一瞬,缩在一角的百姓们纷涌而上,几个兵卫迅速上前拦住他们。那些百姓前进不得,纷纷跪在地上朝她磕头,口中乱乱道:
  “施舍我们一点吧!”
  “我也好多天没有吃东西了。”
  “贵人看看我吧。”
  ……
  一时间场面极度混乱起来。
  那些方才饥饿得连眼神都是麻木的百姓不知哪里爆发出来的力量,将木板磕得震声响。
  徐复祯看得心酸不已,转头望向驿丞:“驿站里还有多少米粮?”
  那驿丞闻言“扑通”一声跪下来,哀声道:“小姐,不行啊!驿站储的米粮是我们这个冬天的口粮,不能给出去的!”
  徐复祯道:“你放心,我不白拿你的。如今粮食的市价多少,我按最高价的三倍,不,五倍补给你。”
  荒年米贵,她不知道行情是多少,不过就算几十几百两银子她也使得。
  驿丞苦笑着摇摇头,道:“银子没用的。如今歧州的米粮有钱也买不到,就连驿站里过冬的米粮也是托了层层关系才得到半石。驿站里连同我并两个驿卒,一天也只能喝两碗豆羹过活。”
  徐复祯没想到形势这么严峻,忙让驿丞起来说话。
  驿丞摇摇头道:“还是跪着吧,跪着比较省力。”
  徐复祯闻言心里难受极了,喃喃道:“官府不给你们发禄米吗?”
  “禄米?”驿丞抬头凄然一笑,“歧州的官老爷日日宴饮,谁记得我们这种底层小卒?”
  说到这里他止住了话头。眼前这位小姐不就是官老爷的家眷吗,虽然她心善,但该有的分寸他得有,不该说的话他不能说。
  驿丞颓然垂下了头。
  徐复祯环视着脚下跪成一团的百姓,十数双期冀的眼神望着她,可她什么也做不了。
  她心中羞愧难当,心一横转过身疾步上楼回房。
  她进了客房忙紧紧关上门,生怕听到那些百姓的哀戚之声。
  出乎意料的是,楼下安安静静的。或许是他们习惯了失望,又或许是他们连失望的力气都没有了。
  可是徐复祯忘不了那个跟秦懋如同龄的小女孩,更忘不了她母亲磕得青红一片的额头。
  她吩咐菱儿:“把我这碗豆羹拿去给那个小孩吃。记得悄悄地带她到院子里吃,别让其他人瞧见。”
  菱儿眼眶通红,一边嚷着小姐真好一边忙不迭地把那豆羹端了出去。
  锦英心疼地说道:“小姐,你不吃啦?”
  “不吃了!”徐复祯脱了鞋躺到床上,“不就是饿一顿吗。”
  她让锦英也下去休息。不出意外的话,在歧州和舒州的行程都要啃干粮了。
  锦英依言出去。
  不一会儿,房门又打开了。
  徐复祯回头望去,竟然是霍巡推门进来了。
  这些天她虽然日日跟霍巡腻在一起,但为了不让随行的两个管事妈妈发现端倪,他是从来不会从门口直接进她的房间的。
  难道他知道方才发生的事情了吗?
  徐复祯从床
  上坐起来,呆呆地看着他。
  第47章
  霍巡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递过来一块饼子。
  徐复祯推开了那块干粮。
  “不吃。干巴巴的,一点儿味道都没有。”
  “不饿?”
  “饿也不吃。”
  霍巡自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在她面前摇晃了几下:“那这个吃不吃?”
  徐复祯接过来一看,未及拆开先闻到了甘甜的香气,有些欣喜地说道:“是糖渍杏脯!”
  霍巡含笑道:“先前在光州城里买的。别的不耐放,只能买点蜜饯备着给你吃。”
  徐复祯的神色渐渐黯淡下来:“你早知道歧州有饥荒是不是?”
  霍巡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徐复祯问道:“为什么饥荒会令百姓连蔽身的屋宅都没有了,要在雪地里流连?”
  霍巡道:“如今推行的政令是盛安二年所颁的遴田令。农户当年的收成缴不足官府所征的税额时,官府有权收走他们的田屋抵税。若逢灾年,便会有成片的农户流离失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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