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他腾出一只手,拿起矮几旁的茶杯朝着烛台扬去,用她喝剩的冷茶泼灭了那摇曳的残灯。
  室内重归寂暗。
  他的上半身几乎压在她身上,口鼻中清冽的气息席卷上来,续上了昨夜雪园中被打断的那个吻。
  绵长的,沉溺的,雨打芭蕉般的亲吻。吻过丹唇,他的吻又落在她的脸颊、下颌,细细密密如扫荡一般。
  满室黑暗的缱绻中,她听到他几不可闻的呢喃:“你也爱我对么……”
  徐复祯心神震颤。
  想起他方才那个眼神,因为贴得太近,以至于她没有第一时间看清那柔情缱绻里掺杂的丝丝惶惑。
  这样的眼神,她统共见不过三四次,一次是闲风斋外的灯下告白,一次是后罩房给他上完药,还有一次是雪中赶车时。其余的相处中他的行止都是游刃有余的,以至于她觉得霍巡对她就像对他掌控的局势一样胜券在握。
  明明是他先向她告的白,却总是令她患得患失,犹疑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
  可是方才他流露出来的眼神,他在她耳边的呢喃,分明……
  原来他跟她一样,也是不确定彼此的心意的吗?
  也是患得患失,揪着一个“爱”字翻来覆去地揣摩对方的情意吗?
  意识到这一点,她心中却泛起一丝窃喜来。两个人的争锋里,好歹他露了一线破绽,让她占了一回上风。
  她一双雪臂紧紧搂住他,轻声回应道:“当然,我当然也……”
  极细极轻的声线,在这暗黑不见五指的屋子便被放大了,他当然也听到了,回应她的是更为缠绵悱恻的撷吻。
  前襟不知道什
  么时候松开了,他的手抚着她的发,滑过她的脸颊,却又还要向下。烫得惊人的手掌和肌肤相贴,激得锁骨上的肌肤泛起细小的颤栗。
  他的手待要再往下——
  徐复祯却想起了前世秦萧与王今澜的无媒苟合,他们当初,也是这样吗?
  她心里突然泛起强烈的抵触,猛地偏过了头,霍巡的吻便落在了那幽香的鬓发上。
  霍巡微微一怔,手在黑暗中一摸,果然摸到她眼角的湿润。
  他停下了动作,直起身来,替她笼好散乱的前襟。
  “抱歉。是我孟浪了。”低沉的声音里压抑着未散的情欲。
  徐复祯也坐起身来,她的声音轻得缥缈:“不要是现在好不好?”
  “我没有想……是我一时情难自禁了……”他喑哑着声音解释。
  徐复祯想到他先前那句呢喃,她方才的反应肯定伤到他了。可是这其实与他无关,是她的心病。
  她从背后环住他的腰,轻轻将脸贴在他的后背:“介陵,我会一直等着你的。”
  她会一直等着他,不是两年,也不是三年。直到他可以堂堂正正站在姑母面前向她提亲。
  霍巡回过身去拥住她,用面颊轻蹭她脸上未干的泪痕。
  “不会让你等太久的。”他低声道,“明天我就动身去蜀中。”
  徐复祯在他怀里微微一震。纵使不舍,她也知道他陪着她在抚州耽搁了太久。
  她下巴抵着他的胸膛,闷声道:“你的盘缠够吗?明天我拿回了我娘的陪嫁,给些银票你傍身。”
  “等不及。明天天亮就动身。”
  “这么赶?”她愕然抬起头。
  “嗯,那边催得很急。”霍巡不欲多言,转过话头道:“陪我出去走走吧。”
  徐复祯忙从榻上坐起来,屋内黑暗不能视物,她用足尖点在地上找鞋,却被他轻轻握住脚踝,紧接着将她的缎面云头履小心地穿了上去。
  虽然平时水岚和锦英也会帮她穿鞋,可那感觉到底是不同的。
  徐复祯面红耳赤地坐在榻上等他穿好了鞋,她刚站起身,他又将那面雪兔毛斗篷给她披上,细致地系好丝带。
  他的动作小心又轻柔,比之水岚也不逊色。
  推开屋门,徐复祯才发现菱儿和锦英早就不知道哪儿去了,想必是被霍巡支开了。
  午后下了一场雪未及扫去,此刻庭院里覆着一层莹白的新雪,迎面的阵风里尚夹杂着细小的雪粒。天上飘着层层絮云,将下弦月本就不多的晖光也挡住了,好在连廊上挂着灯笼,借着幽黄的烛光也能视物。
  霍巡紧紧牵着她的手。
  他的手热得发烫,徐复祯这才发现他只穿了一身轻薄的外袍,不由道:“你不冷吗,回去取件氅衣穿上吧?”
  霍巡摇摇头道:“不必,我正好还想吹一次冷风。”
  冷风有什么好吹的?
  她心中虽不解却也任由他牵着她的手走进庭院里,在蓬松的雪地上留下两道深深浅浅并行的脚印。
  “此行去蜀,可能要开春才能进京。”霍巡缓缓开口,“如果你想我了,可以给我去信,只是不要署名。交给李俊就行,他会发给我。”
  徐复祯此行大捷,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
  她觉得自己除了在晚棠院绣花还能干点别的事,于是有些跃跃欲试地说道:“你在京城的信息链可以跟我说一说吗?我可以帮上你的忙。”
  霍巡脚步一停,牵着她的手却紧了一紧:“你不要卷到这里面来。”
  “可是我能帮你。”徐复祯也停下脚步,抬眼看着他,言语间多了些恳切,“你不是跟我说过,谋事在人,‘全知’是最重要的吗?我现在有钱,有人脉,名义上还是逸雪阁的人,我可以帮你监控着京城的局势。”
  霍巡缓缓摇头:“朝堂很快要变天了。现在的公主府、郡王府你最好都不要再往来。”
  “公主借了卫队给我出行,这么大一个人情,如何不往来?”徐复祯犹豫道。
  “那是我的人情,由我来还就是。你回去后让徐夫人备礼到公主府登门谢过一回即可,此后不要跟公主府、逸雪阁有任何牵扯。公主不知道我们的关系,不会怪罪你的。”
  霍巡凝视着她,抬起手抚在她玉洁的面颊上:“我此去蜀中,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就当是为了我,保全好自己。”
  徐复祯垂下眼。
  她明白他的担忧。公主府从现在风光无两到成王掌权后的一夕覆灭,其实一步步已在霍巡的谋算里了吧?
  “那你告诉我。”她抬起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秦萧是成王的人吗?”
  霍巡眉心微动,道:“为什么这么问?”
  徐复祯紧紧盯着他:“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他成了成王的座上宾,你还跟他把酒言欢,把我丢在一边不管。”
  霍巡无奈地笑:“你觉得我跟他这种关系,还能把酒言欢吗?”
  徐复祯听了也微微笑起来,她心下稍安,又道:“那你许诺,永远不会跟秦萧结盟;我便答应你不跟公主府往来。”
  霍巡探究的目光便落向了她的脸庞,迟疑地问道:“你跟他,究竟怎么了?”
  他还记得七月十三那晚初次见到她,她望向秦萧的眼神还是含情脉脉的,可才过了两日,她竟主动向他抛出了橄榄枝。
  他确信她的转变不是因为他那场唐突的告白,因为那时她根本就不喜欢他。中间那两日,她跟秦萧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徐复祯一时语塞,他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她总不能跟他说,那短短的两天她经历了一遭遍尝人间冷暖的生死别离吧?
  “反正……他背叛了我,有了别的女人。”
  一开始她只是想找个理由应付他,可是乍然提起前世秦萧的背叛,徐复祯还是心口一窒,鼻尖也跟着酸涩起来。
  秦萧的背叛,在当时直接击垮了她的意志。
  她虽从小客居侯府,可是上有姑母庇护、下有世子偏爱,阖府上下都把她当秦家的小姐一样敬着供着。秦萧的爱确实给了她不少慰藉:至少老天待她还不是太差,没有了父母,还是有人会爱她。
  从她记事起,她娘就去世了。印象中听得最多的话就是父亲要娶后母,给她生小弟弟。可是父亲既没有娶后母,她也没有小弟弟。父亲带着她去洛州赴任,下了衙的时日便陪着她,带她玩耍,给她开蒙。
  可是后来父亲视察河堤时被洪水卷走了,过了三天三夜才找到尸首。
  在抚州停灵的那段时光,她穿着孝服还没有父亲的棺材那么高。那时她这位洛州知州的独女已经早慧地意识到,已经不会有人再心疼她的眼泪,所以她没有哭。就那么静静地站在灵前看着族里的长辈忙来忙去。
  后来姑母将她接到侯府,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从七岁时踏上从抚州进京的马车起,她就一直在给自己编织一张梦网,假装七岁之前得到的爱从未离去过。
  姑母爱她,可是姑母还有好多孩子。唯有秦萧对她的偏爱独一无二:秦惠如每次和她吵架,秦萧永远站在她这边,气得秦惠如总是找姑母告状;侯府其他兄弟姐妹都不许进秦萧的书房,唯有她可以自由进出,随意翻阅他的书籍……
  借着这份偏爱,她罗织的梦网好像也成了现实,她以为老天还是眷顾她,以为自己可以一直幸福下去。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