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要走,就得狠下了心,舍下前尘种种,就当是她不孝吧。可是她这不孝女离开了,说不准姑母的寿庚还能更长些。
  锦英照着她的吩咐安置下来一间一进的民居,只主仆三人住着,倒也阔敞齐整。
  在一个暗淡沉寂的夏夜,趁着院里的仆妇丫鬟熟睡之际,菱儿和水岚搬着箱笼,主仆三人悄然乘着租来的马车迁了新居。
  至于她失踪以后,长兴侯府会掀起什么样的波澜?
  徐复祯无暇顾及。
  她的病尚未痊愈,凭着点求生的本能折腾了这一番,终于安定下来以后,病气便如潮浪般袭卷上来,比上一回要严重多了。
  徐复祯病里整日昏昏沉沉,不分昼夜地做着噩梦,反复地梦到前世的悲凄,梦到她身边的人从秦萧变成了霍巡,梦到霍巡帮她收拾了秦萧,就在她欢天喜地地要嫁给他的时候,霍巡身边却出现了别的女人,她又成了被抛弃的敝屣。
  水岚和菱儿一边兼着宅院的各类杂务,一边还要照料她。除了锦英偶尔上门探望外,再无人知晓此间去处。
  等徐复祯的病些微好起来的时候,夏月也悄然过去了。
  八月初六沈芙容出嫁,徐复祯没有露面。
  听说常夫人为着她去长兴侯府闹了一通,两家撕破了脸。
  现在侯府、郡王府都在到处找她,锦英也不方便过来了,只有菱儿有时外出采买悄悄见上锦英一面,带回些外面的消息。
  盛安十年的京城之秋不比九年多雨,常有晴好天气,伴着清舒的凉风,是京城最为宜人的时节,水岚便时常劝徐复祯外出走走。
  她自病好以后便很少说话,经常呆呆地坐在屋里,整个人也消瘦了下去。水岚心里着急,可是劝了几次徐复祯也不愿出门,只好悻悻作罢。
  宅子里没有旁的人,徐复祯又不爱说话,水岚和菱儿的关系倒是亲密了起来,经常凑在一处聊天。
  徐复祯早上睁开眼的时候,又听到菱儿和水岚在外间窃窃私语:“你听说了吗,霍公子进京了。”
  她心神一颤。
  水岚掐着菱儿的手臂,朝里头努了努嘴,悄声道:“你哪壶不开提哪壶?”
  菱儿噤了声。
  隔着轻纱幔帐,徐复祯将她们的小心翼翼看得分明,却不点破她们,只闭着眼睛假寐。
  过了好一会儿,又响起水岚低声的警告:“你不会去见霍公子了吧?”
  “怎么会?”菱儿说道,“我是听锦英说的。”
  水岚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你可别偷偷去见你的旧主。让小姐知道了要把你赶出门的。”
  水岚如今格外珍惜菱儿,要是菱儿不在了,劈柴打水那些粗活可就是她来干了。
  菱儿长吁短叹:“他俩指定中间隔着什么大误会,把霍公子请过来,说开了便没事了,小姐也不用成日恹恹地卧床不起了。”
  水岚恨铁不成钢:“小姐带我们躲到这里,为的就是避开霍公子。你倒好,还想着把他请过来!”
  菱儿撇嘴:“我便是想请,也请不过来……”
  说到后面声音却低了下去。
  徐复祯扶着架子床的雕花立柱缓缓坐起来,轻轻咳了一声。
  水岚和菱儿连忙进来。
  “说什么呢?”徐复祯眼神落到菱儿脸上。
  水岚忙扯了扯菱儿的袖子悄悄给她使眼色。
  菱儿却像看不到似的,连忙道:“小姐,我听说霍公子进京了。还把、还把世子打了一顿。这回霍公子是以成王属官的身份进的京,现在侯爷气得要上书弹劾成王。”
  徐复祯一怔。
  秦萧不是会吃亏的人,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受伤。
  他也不是那种做事不顾后果的人,怎么会顶着这个身份就跟秦萧冲突上了……
  菱儿真切地瞧见徐复祯脸上的紧张与担忧,忙趁热打铁:“小姐,把霍公子请过来吧!有什么事说开了就好了。”
  徐复祯神色微微一松,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喃喃道:“菱儿,你有没有听说过,土火罗那边有一种大鸟,长得很威武,其实胆子特别小。有危险靠近的时候,它就会把脑袋埋进沙子里把自己藏起来。”
  菱儿不解其意,皱了皱眉头道:“听上去有点傻。”
  徐复祯笑起来:“是很傻。可是它不会飞,除了把自己藏起来,半点法子也没有。”
  菱儿隐隐听出了点意味,忙道:“可是它怎么知道那一定是危险?万一外面那是它的朋友呢,不把头探出去看看怎么知道?”
  徐复祯凝眉道:“就算是朋友……今日之蜜糖或可为明日之砒霜,等真的木已成舟之时,后悔也来不及了。”
  她实在是赌不起。
  她很怕前世的悲剧重演。
  比起重蹈覆辙更令她害怕的是,如果有朝一日那个加害她的人从秦萧变成霍巡……那她宁愿现在就斩断一切前缘。
  想到病中噩梦的情状,徐复祯闭上眼睛,朝着菱儿摆了摆手:“以后不要再提了。”
  第72章
  可是,因着霍巡进京的消息,她自己整整失眠了好几日。
  京城还是太小了,有什么风吹草动,不消两日便传到她这里,徒增烦恼罢了。
  徐复祯起了念头要搬到外地去,搬到一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从此告别京城故人的种种逸闻,今后谁再进京,谁再平步青云,再也影响不到她了。
  至于她的仇恨……看不开也只能搁一边了。
  她自己没本事报仇,也笼络不住有本事帮她报仇的人。那她就躲起来,像一只鸵鸟一样活在自己的世界,自欺欺人地当他们不存在好了。
  她去过的地方不多,逗留过的地方更少。她想要隐姓埋名,抚州和润州注定是去不了了。歧州和舒州在她那里的印象不好也不能去。
  徐复祯翻了两天地理志,终于决定去南昌府。南昌府远离京师,人文底蕴浓厚,也足够繁华阜丰,适合她这样的孤身外来客落足。
  徐复祯依旧吩咐锦英去帮她办这件事。
  锦英虽说现在能干了许多,可是南昌府去京千里,办下这桩事也颇费了一番功夫。
  等锦英把那边的宅子置下来的时候已经又过了两个月:她在南昌府城郊盘了一间山环水绕的园林,那园子楼榭重叠、花木扶疏,景光清致,极适合颐养四时。
  消息传过来时,菱儿和水岚都很开心,连一直郁郁寡欢的徐复祯都有些向往起来。
  今年少雪。
  徐复祯记得,盛安十年过了腊月才下雪。十一月启程往南昌府的话,可以赶在下雪前抵达。
  一想到即将逃离京城的纷扰人事,她沉郁了大半年的心终于复苏了些许,甚至愿意不时走出屋门去。
  只是她如今消瘦得厉害,即便是穿着轻裘绒袄,也掩不住弱不禁风的身姿,在那满庭残枝败叶的相形之下更显出一种萧瑟的寂寞来。
  白日里两个丫鬟在屋里收拾东西的时候,徐复祯便到庭院的石桌旁坐着。
  她素来怕冷,可真到了与生活了十几年的京城别离的时候,这样刻骨的寒意反而更能留下回忆。
  院门就是这时候敲响的。
  这间小院几无客来,水岚以为是锦英安排过来搬东西的拥夫,连忙上去开了门。
  徐复祯抬起头,猝不及防地与门口两个衣饰鲜妍的年轻女郎对视。
  文康公主曼步上前,上下打量着坐在石桌旁的徐复祯,对眼前这位病美人颇感讶异,忍不住开口嘲讽道:“我没认错人吧,徐姑娘?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为了个男人要死要活的,放着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不做,躲来这么个地方蜗居着,真是令人鄙夷!”
  徐复祯完全没听进去她的挖苦,她眼睛紧紧盯着文康公主身后那位碧衣女郎,咽喉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一般,险些透不过气来——
  那女郎生得明艳绝伦,眉眼秀长妩媚,眉间贴着的金箔红梅花钿仿佛点睛的一笔,将她的柔和媚凝在了此处,叫人难以移开视线。
  这张脸曾经充满不甘地在与她的对决中败下阵来,黯然离开京城;然而此刻是春风得意的,高高在上地睥睨着如今憔悴的她。
  文康公主顺着她的眼神望向王今澜,笑道:“徐姑娘应该认得王姑娘吧,听说你们以姐妹相称。若不是她,我倒也没那么容易找到你这里来。”
  王今澜款款上前,不无得意地欣赏着徐复祯眼里不容错识的惊愕,含笑道:“祯妹妹,好久不见。你也太任性了,怎么可以一声不响地躲起来?你不在的这些时候,世子很想你呢。”
  又来了!徐复祯指尖开始颤栗起来。
  王今澜最惯常在人前说着关心她的话,实则不经意地透露出自己和秦萧的关系有多密切,以期达到伤害她的目的。
  尽管徐复祯此刻已不在意她跟秦萧是否有勾连,但她曾留下的那些阴影如附骨之疽般唤起了徐复祯内心深处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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