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是曾经无数个午夜里魂牵梦萦的那张脸。
  然而即便是在梦中,她都竭力地回避他。相思是毒药,她好不容易才戒掉的。
  徐复祯未及反应,身子已经下意识地转身退了出去。
  可是他一句话把她定在原地。
  “徐女史。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第76章
  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当然有啊,怎么会没有。
  最初的时候,徐复祯恨不得能立刻去到霍巡身边,质问他是否真的与公主有染。
  平心而论,她怎么也不能相信公主的话;可是那枚玉佩却分明地提醒着她,从前世到今生,她从来不是会识人的人。
  冷静下来以后,她反而不敢去探究其中的真相,宁愿让它不明不白地悬在那里:
  没有得到他的亲口印证,她就能留存一分冀望。所以她把他的人软禁了起来,斩断了一切联系。只要见不到他,那份真情就能永远悬而不决地存在着。
  再后来,她无可避免地想到自己的前世,意识到自己正在重走来时路。当她的立身之本从秦萧换成霍巡的时候——或许霍巡和秦萧确实不同,然而她还有一条命去赌那“或许”么?
  徐复祯并不怀疑他曾经的情意是作假的。
  那些桩桩件件的好,月光下的表白与誓言,雪夜里的守护与温存,那乌深潋滟眼眸里倒映着的她的影子,那贴在温热的怀里时砰然如鼓的心跳,那萦绕在鼻尖的清冽暖润的气息……
  两年了,其实她一点也没有忘记过。
  然而回忆越是美好,她心里越是惶恐。
  如果她对霍巡没有感情,或许她可以对任何背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像姑母一样稳坐主母的位置,一样能过得很好。
  可是她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
  所以才不能接受这份纯洁的感情出现一点点瑕疵,更不能接受他将来会有变心的可能。
  她没有办法,只好给自己织了一张自缚的茧,企图躲开那些曾经伤害过她、以及未来可能会伤害她的人。然而茧未作成,又被公主的一巴掌血淋淋地扯了出来。
  自此,徐复祯总算明白:既定的命运又岂是逃避可以改写,无论是秦萧还是霍巡,凭他们的本事找到她只是时间问题。等真到了那时,她的体面也失了,自尊也失了,重活这一世,只不过是反刍一遍从前受过的苦罢了。
  无数个痛苦的日夜,她终于看到了自己。只有自己不会辜负自己,何况她还比别人多知晓一些后世之事。她开了这个天眼,难道只是用来给自己挑个未来的靠山吗?
  她为什么不能走一遍霍巡的路呢?成王被霍巡捷足先登了,可若她扶持的是未来的天子呢?四皇子还比成王更名正言顺呢。
  纵使前路艰险,豺狼环伺,她还是走上了这条路。
  如今时隔经年再看到旧人,面对他的诘问:
  “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过往的心路在她脑海中走马灯似的走了一遍,曾经摧心剖肝的煎熬苦痛,似乎已经淡得想不起来了。
  霍巡那双乌浓幽深的眼眸正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他想得到什么回答,她又该作何应对?
  是畅诉别情、泣涕相和流,然后一笑泯恩仇?
  可是,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感性的小姑娘了。
  而他们各执立场,也再回不到过去了。
  好半晌,徐复祯终于凝涩地吐出几个字:
  “这是我自己选的路。没什么好说的。”
  霍巡那入鬓的长眉渐渐凝了起来。
  “这条路行差踏错一步就有可能万劫不复,你想好了?”
  徐复祯怅然一笑:“最差的结果无非就是午门问斩罢了。”
  她想起前世文康公主的结局,最后还是霍巡派人去给她收的尸。若她真有那么一天,他应该不会吝惜赐她一面草席。
  “为了周家?值得么?”霍巡眼里闪过一丝痛惜。
  徐复祯摇摇头:“不是为了周家。为了我自己。”
  就算将来政斗失败,那也是她技不如人,她认了。总好过像前世一样,无缘无故地被人抛弃,不明不白地含恨死去。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我是个孤家寡人。就算定再重的罪,最多牵连到远在抚州的徐家罢了。你知道我不在乎他们的。”
  她可以这样不带一丝眷恋地说出他们从前的回忆,徐复祯觉得自己长进了。
  霍巡果然不说话了。他的表情并没有变化,然而徐复祯感到他周身渐渐冷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把我的玉还给我。”
  声音也是冷冷的。
  徐复祯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很细地断掉了。
  因为那玉不是给她的,所以重逢第一件事就是讨要回去么?
  她心里忽然涌起一丝委屈:
  文康公主那样糟践他的东西,她还帮他保管了这么久,一直放在贴身的荷包里带着。他现在凭什么一副她欠了他的口吻来讨要?
  徐复祯定定地看着他,一面伸手解下腰间的荷包,从里头取出那块尚带着她的体温的玉佩。
  霍巡也凝视着她,眼神没往那玉佩上看一眼。她知道他也在生气。
  素手攥着玄色丝绦,徐复祯想起文康公主当初是如何羞辱她。
  她扬手把那玉佩朝霍巡怀里狠狠扔去,再不看他的反应,转身疾步离开了政事堂。
  她知道霍巡可以接住玉佩,所以这个动作不过是带点侮辱意味的划清界线罢了。
  徐复祯跌跌撞撞走出殿门外,冷风灌进口鼻,远处的天边已经泛起一线鱼肚白。
  她站在丹陛石台上,双手扶着石雕栏杆,借着熹微晨光,遥遥地俯视着朗阔的前庭。
  积雪早就化了。然而那满地霜色的汉白玉石砖,就像落了漫天的雪一样,白茫茫的刺得人眼睛疼。
  腹腔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一样,五脏六腑翻滚着生疼。
  徐复祯忍不住靠着栏杆呕吐起来,然而她一早上没有进膳,什么都吐不出来,只能徒劳地干呕。
  她并非有意羞辱霍巡,然而唯有激怒他,才能彻底斩断前尘,让他断了对她的念想。他有谋国之才,她也未必就逊色,不需要他的心软和同情。
  这不就是她想要的结果么?可是为什么此刻却如此地难受呢?
  徐复祯扶着栏杆干呕了一阵,后方忽然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定定地站在了她的身后。
  她不想在他面前失态,遂止住胸腔泛起的呕意,将头往另一边偏了过去。
  来人递过一方锦帕,徐复祯把他的手往外一推,闷声道:“你走开。”
  话音却忽然一顿。
  来人金冠玉带,俊眼修眉,穿着绯色官服,是枢密使周诤的长孙周遨。
  徐复祯有些尴尬地别过脸去。
  周遨微微一扬眉毛,他流连花丛,对女人的情绪把握得很准。如果没听错的话,她语气里的愠怒似乎还夹杂了一分……娇嗔?
  徐复祯向来对他不冷不热。
  周遨自然知道这娇嗔不是冲他而来,可是放在从前以他的性子势必要调侃一番。
  然而一想到他的姑母能成为摄政太后全赖徐复祯从中斡旋,亦不免收起了调笑的心思,客气又关心地询问道:“徐女史这是怎么了?”
  徐复祯有些不自在地说道:“早上不小心吃多了,有点不舒服罢了。”
  因着方才的干呕,她眼眶还带着一圈微红,琉璃般清透的眼眸泛着水光,秋
  波慢回的模样分外动人。
  周遨不动声色地看了那整洁光新的栏杆一眼,道:“外面寒意未消,徐女史不若先进政事堂坐会?”
  徐复祯才不想跟他一同进去,婉言回绝道:“周计议先进去吧,我在外头等等皇后娘娘。”
  周遨只好略带遗憾地进了政事堂。
  此时堂内已经零零散散坐了几个官员,周遨的目光却一下子看见了坐在角落的霍巡。他正低垂着眉眼,看着手上的一枚玉佩出神。
  周遨幼时便认识霍巡,后来虽未再见,可这两年很是听说了一些他的名头。加上他那神清骨秀的气度与幼时变化不大,是以周遨一眼便认出了他。
  周遨向来长袖善舞,虽然两人立场不同,但还是走上前拱手而礼:“介陵贤弟。”
  霍巡抬眸看了他一眼,起身还礼道:“周公子。”
  周遨在他身边坐下,微笑道:“贤弟不必客气。愚兄表字敏之,如今在枢密院任计议郎。贤弟若不弃,唤我表字即可。”
  霍巡淡然道:“周计议有何贵干?”
  周遨见他言辞礼到而疏离,分明是不想与周家有过多牵扯。然而却并不以为忤,又是笑道:“听说贤弟如今在成王府中任长史?”
  霍巡不紧不慢地说道:“某才疏学浅,得蒙成王不弃,在王府谋个一枝之栖罢了。”
  周遨心中冷笑。今日这样重要的朝议,来者皆是各司衙门的长官,若非深得成王倚重,又怎么会让他一个长史过来参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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