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意念一动,果然见霍巡坐在了榻侧,清隽的眉眼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的睡颜。
  “瘦了这样多。”她好像听到他如是说。
  他的手离开了脸颊,又滑到了额头上。轻轻拨开额角的碎发,露出了那道细粉的淡疤。
  指尖轻轻抚过那道疤痕,带起一丝羽毛拂过的痒意。
  “这是秦萧留下的么?”
  自进宫以后,徐复祯把额前的刘海梳了起来,不可避免地会露出额角的细疤。然而她不在乎,毕竟那是秦萧的耻辱,不是她的。
  “还疼吗?”
  早就不疼了。
  他的手离开了那道疤痕,手掌轻轻贴住了她的脸颊。
  温热的、微微粗砺的触感覆在她的脸颊上,带着些小心的用力,细致地描摹着她的轮廓。
  细雨连绵的窣响愈发显出长夜的寂寥。
  在此情此景下,所有的感官都被放大了。放大到她察觉出脸颊上的微压有离去之意,下意识把脸又往他的手掌上蹭了过去。
  他微微出神,幽深的眼底却凝起了浅淡的笑意。
  “……你果然也舍不得我么?”
  徐复祯自鼻腔里轻轻闷哼了一声,好像是认可了他的低语,又好像只是梦中的呓念。
  然而这朦胧的回应已经给足了他勇气。霍巡俯下了身子,手指托着她的下巴将面庞微微抬了起来,紧接着一个温润的吻便落了下来。
  久别重逢的亲密,不是最初情难自禁的那种热烈,带着压抑的自持,带着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一寸一寸地碾压过来,将她红润的檀口压出一寸退了色的白,随即回泛起更娇艳夺目的嫣红。
  口鼻间席卷上来的气息清冽又好闻,挟裹着记忆中那些花前月下的耳鬓厮磨,好像从来没有什么物是人非。
  一滴清泪从她眼角滑了出去。
  莹黄的灯光隔着镂空的莲花灯座,打下一片交织的淡影。
  那片流金一样烛光的透过绣着仙鹤云纹的苏绣屏风,影影绰绰地投在芙蓉彩凤图的栽绒地毯上。
  那屏风落下来的阴影,是泛着淡彩的半透云影,唯有那仙鹤是实的阴影,正好落到地毯上独立的彩凤身侧,像交颈的鸳鸯。
  他们的身影,应该也是像那地毯上的灯影一样交织缠绵的,可惜影子斜着打向了幽深乌暗的卧榻内侧,所以根本看不清是何种情态。
  窗外细雨仍在潇潇,像是下不尽一样。
  一如这暧昧的长夜,无声的吻诉尽了思念,那思念也像绵长的春雨般涓涓不息,淋得彼此的心都是湿润的。
  在这湿润的缠吻中,她的感官又渐渐消失了,像乘着一艘晃荡的小船,渐渐驶入了黑甜的梦中。
  外面的铜壶滴漏一声、两声,也洇进了雨声
  中。似是过了很久,又好像没一会,她的神智忽然回来了,可压着她索吻的人却不见了踪影。
  徐复祯猛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哪有什么光影,哪有什么霍巡,只有潺潺雨声是真的,一下一下地拍打着新发的芽叶,那声音也是落寞的。
  黑暗的室内泛出无垠的寂寥,连暖阁也不暖了,透着仲春的宵寒。
  徐复祯茫然地置身在黑暗中,感受到自眼尾扯到鬓角的一线紧涩。伸手一摸,是干涸了的泪痕。
  她都记不清有多久没有落过泪了。
  原来是一场梦……怎么还哭了呢?
  徐复祯怔怔在榻上坐了一会儿,起身走了两步,却不知道何时她的绣鞋也脱了,整齐地摆在榻侧。
  她记得之前一直坐在屏风旁的禅椅上,何时竟上了榻去?
  徐复祯心里又悄然升起一丝期冀,至于在期冀什么?她不知道,也无暇去细想,扬声把外头当值的宫女喊了进来。
  一点昏蓝的光线透进来,是宫女揉着惺忪的眼推开了门。
  “昨夜有没有人进来过?”
  宫女被她一问,顿时清醒了大半,忙道:“回女史,没有的。”
  徐女史是皇后身边的红人,她不敢让徐女史知道自己半夜打瞌睡的事,何况有人进来,她也会醒的。当然这解释不必说,只说个“没有”的结论即可。
  徐复祯若有所失地沉默了片刻,随口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女史,已过三更天了。”
  徐复祯这时才想起昨夜政事堂的商讨,连忙穿了鞋子披上外袍往外走。
  政事堂静悄悄的,只点着两盏昏黄烛光,两个当值的太监在值房打着瞌睡。
  她进来的动静惊醒了其中一个太监。
  那太监忙要起身行礼,却被徐复祯摆手按下了:“议事什么时候结束的?”
  太监忙答道:“昨夜二更天的时候就结束了。”
  徐复祯微微攒起眉心,问道:“可议出了结果?”
  太监觑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道:“议出来了。定的是……让四殿下二月廿七登基。”
  徐复祯脸色一变,那太监忙又道:“昨夜成王身边的霍长史舌战群儒,连彭相都落了下风。皇后娘娘的人都说不过他,只能同意二十七那日行登基大典。”
  徐复祯心里沉了又沉,像是被人塞了一团棉花,郁郁地透不过气来。
  果然,他轻易地给她改了庙号,因为那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涉及到新君登基这样的大事,便半分情面也不留了。
  她知道这不能怪霍巡。然而联系起夜间的那场绮梦,便显出了讽刺的意味。
  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是羞是恼,也有一点对自己的愧。
  徐复祯一言不发地回了重华宫。
  她有点分不清那究竟是不是一场梦。
  从前虽然也会梦见霍巡,可是从未有过那样真实的感受,以至于她疑心是不是身子不适之下产生的幻觉。
  然而不管那是不是梦,或许是近情情怯的缘故,她隐隐对霍巡生出了回避之心。
  此时离登基大典还有三日,盛安帝驾崩以来的兵荒马乱经过两派官员吵吵嚷嚷,朝政到底还是渐渐走上了正轨。
  徐复祯不再去值房了。有什么事,也是吩咐皇后身边的李公公前去代为传达。
  不见到霍巡,她就不会胡思乱想,行事又渐渐恢复了从容。
  六尚局将新帝登基所用的驾辇、服冕、器具一一备齐,尚仪局又派了姑姑过来教四皇子登基大典的过场仪礼。
  四皇子胆子小,学东西又慢,因此徐复祯只好候在一旁,将教习姑姑的话掰碎了喂给他。
  这样一来,倒不是她不想去政事堂了,而是重华宫实在离不开她。
  闲暇的时候,四皇子悄悄对徐复祯道:“女史,我不喜欢长姐。”
  徐复祯眉心一跳,问道:“怎么了?”
  四皇子嗫嚅道:“长姐经常把我召过去,又嫌我不亲近她。可是她很凶,我不敢亲近她。”
  徐复祯摸了摸他的头,道:“殿下,你即将成为天子,不需要害怕任何人。但是,也不能把好恶挂在嘴边。就算不喜欢,面上还是得维持着体面。”
  四皇子似懂非懂。
  徐复祯叹了口气,道:“今后殿下就像对我一样和文康公主相处就行了。不过如果公主打骂殿下的话,那就告诉我,我会保护殿下的。”
  四皇子听懂了,高兴地抱住她的手臂,软绵绵地说道:“女史才是我的姐姐。有女史在,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徐复祯有些无奈的惆怅,她自己都没过明白,怎么就撑起了别人的天。
  二月廿六,皇后宣召徐复祯。
  到了坤宁宫,皇后先问登基之事筹措得如何,徐复祯一一答了。
  皇后这才笑道:“新帝登基,会封摄政王、封太后,还要授封大批官员。这次你功劳最大,只是品级略低了些,本宫知道底下好多人不服你。所以明日登基大典,本宫加封你为内尚书,可代执凤印。如何?”
  徐复祯吃了一惊。内尚书官居正三品,统御内廷女官,可代掌凤印。倘若太后垂帘听政,则内尚书也有问政之权。
  然而,升迁太快未必是好事,她没有实绩,反而不能服众。
  徐复祯跪地道:“臣女进宫不逾二载,虽有功,未敢忝居首列。请皇后娘娘收回成命。”
  皇后不为所动,道:“内廷擢封女官,无需过吏部之手,本宫想怎么封就怎么封,你不必推辞!”
  徐复祯却坚决不受,倒是让皇后为难起来。
  最后,皇后只好让步,封她为正四品尚宫,徐复祯这才谢恩起身,开始问起正事来:前朝的官员都封了哪些人?
  皇后取出一纸长长的奏章递给她。
  她取过来一看,各司署的官员变动不大,主要是封了很多散官,其中不乏蜀地的官员。
  徐复祯知道,那些是成王的班子,将来要一个一个安排进朝廷里。
  可是,她越看眉头越紧,直至看完那数千字上百人的进封,这才抬起头问皇后:“娘娘,霍长史怎么没封?”
  第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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