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提起这个,皇后嘴角上扬,止不住的得意:“他封不了,他父亲霍麟有谋逆之罪。逆臣之后不得入朝为官。”
  徐复祯心中一紧,霍巡的身世,从前跟她提过。罪臣之后不得科考,而逆臣之后,更连入仕的资格都没有。
  正因如此,他才不得不剑走偏锋,以幕僚的身份辅佐成王进了京。其实到了这个地步,所谓出身,无非是当权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
  徐复祯眉头紧锁:“这是谁的意思?”
  皇后道:“彭相、枢密使都是这个意思。成王本来想让他进御史台,封御史中丞,被彭相拿出身驳了回去。”
  顿了顿,又浮现一丝快意的笑容:“想当初议定珉郎登基之事,他是如何下本宫的面子;这回风水轮流转,任他再能言善辩,那出身是改不了的。成王要用他,回王府关起门来慢慢用吧。”
  徐复祯扶额:“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不跟我商量?”
  皇后道:“你这几日在忙珉郎的事,怎么好去打扰你?再说了,他不是等闲之辈,绝不能给他入朝的机会。”
  徐复祯沉默了。
  彭相他们既然知道霍巡不简单,又为何觉得堵了这条路他就束手无
  策了?凭她对霍巡的了解,他肯定会有所动作的。
  徐复祯心里叹了口气,感觉他们给她挖了个大坑。
  然而此刻登基大典在即,已不是能另作计议的时候。
  翌日卯时,新君要在玄武门城楼迎接百官朝拜。自入夜以后,宫里的灯火彻夜通明,宫人各司其职,比白日里还要忙碌。
  虽然盛安帝驾崩得突然,宫人却是训练有素的,典礼的各个环节的器用礼具人手,虽琐碎却有条不紊地准备着。
  掌了灯的重华宫里,徐复祯看四皇子试穿尚衣局日夜赶制出来的龙袍与旒冕。
  象征天家威严的龙袍与冠旒,却是小一号的,套在稚嫩的四皇子身上,那威严也大打了折扣。
  徐复祯想起从前看皮影戏,那皮影箱中裁剪出来的小人,其形正合四皇子的模样,而他也确实是一个懵懂被推上皇座的小傀儡罢了。
  而那背后操线的人,也有她的一份。
  这样一想,她心里又升起恍如隔世的感觉。
  她从前是系在线的另一端的。执线的人从前是秦萧,后来变成了霍巡。可是现在她竟也成了那个执线之人,她和秦萧、和王今澜的恩怨,今后可以借着手中这个小傀儡一一清算回去。
  再也不需要攀附依仗任何人了。
  然而想起自己那段夭折的感情,不免在那凌云壮志中添了几分苦涩。当然她知道世上是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事情。
  她弄丢了霍巡,可是找到了自己,已经是极好的结局了。
  徐复祯知道,自己不能再奢求更多。
  五鼓时分,徐复祯陪着四皇子到太庙祭拜先祖与社稷。
  从太庙出来的时候,远处的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那一线熹微天光,让夹道的火烛都失了颜色。徐复祯走在四皇子的轿辇旁,每走一步,那天色便亮一分。
  徐复祯知道,她生命中至暗的时刻,就像那深沉的夤夜一样,已经过去了。
  卯时,她陪着四皇子登上了玄武门城楼。
  玄武门外已经整齐地站着密密麻麻的文武官员。满朝朱紫贵,此刻已尽数候在宫门之外。
  徐复祯站在城楼俯视下去,有一种高处不胜寒的眩然之感。
  整个王朝的运转,全依靠下面的那些人。
  而此刻,那些人看到了站在城楼上的新君,齐刷刷地跪下朝拜,口中唱和着一声又一声的“万岁”,像一层更比一层高的波涛,把幼小的四皇子推上了潮头。
  而他身侧的徐复祯也得以沾光站在了最高处,透过那些朝廷重臣俯视着王朝的芸芸众生。
  那是天下万民的臣服,是睥睨众生的高度。
  难怪……难怪成王顶着杀兄弑君的争议骂名也要当这个摄政王。
  徐复祯心中震撼难当。
  玄武门打开了,文武百官徒步跟在四皇子的驾辇后面,浩浩荡荡地朝着太和殿走去。
  太和殿的大门徐徐打开,透进的天光照亮了金碧肃穆的大殿,新君登基的典礼开始了。
  胡总管宣读了先帝的遗诏和密诏,奉迎四皇子坐上龙椅后,又宣读了新帝的登基诏书。
  读完登基诏书,殿堂之下的百官叩拜新君。
  然而,唱主角的却不是年仅六岁的新君。
  成王头戴金冠,身着玄服,坐在新君的龙椅之侧,眼角眉梢尽是锋芒。他已经不需要像从前那样韬光养晦,如今的朝政,一半是握在他的手里。
  而另一位掌舵者,此时已经尊封端懿太后。周太后身穿太后朝服,春风满面地坐在新君的另一侧。
  他们的目光往下首望去,那满殿朱紫朝服的官员对着新君三跪九叩,然而因为坐在新君两侧,所以受那跪拜礼的人仿佛也就成了他们。
  成王和周太后心里都升起了异样的澎湃,显到面上,却只是唇角的微微上扬罢了。
  徐复祯侍立在太后身侧,此时看着下首朝拜的朝廷重臣,已经没有在玄武门城楼上的震撼了。
  她的目光扫着下方乌压压的人群,见到了周家父子,见到了承安郡王,见到了长兴侯,甚至见到了秦萧。
  然而她知道霍巡是不在那人群里的,所以又把目光收了回来。
  经过一段冗长又复杂的百官进封,天子仪驾要到午门去祭告天地。于是文武百官又乌泱泱地起身,跟在小皇帝的仪驾后面。
  走到外面的前庭,徐复祯似心有灵犀般,朝着远处一瞥,果然见有一个遗世独立的人影立在远处的丹陛高台,遥遥朝着他们望过来。
  这一眼,令徐复祯恍然想起她跟霍巡确定心意的那一晚,在京郊山上的栖凤阁,他倚坐在栏杆上,也是那样的冷清疏离,带着一丝落寞似的,游离在人群之外。
  她心里忽然难受起来,忘记了自己此刻是最志得意满的时候,脚步一迟疑,便渐渐脱离了人群。
  等她走上高台的时候,皇帝的仪驾已出了太和门,然而后方仍迤逦着长长的仪队。
  徐复祯简直不敢想象,倘若是三月初一的登基大典,所有外地官员进宫参拜,那又该是何等壮阔的场景。
  这样想着,她已经走至霍巡身边六七步远的地方。
  就是这六七步,如同前尘隔海一般,叫她再也迈不过去了。
  她知道霍巡很在乎他父亲的身后名。她这时候上去,算是个什么意思呢?
  安慰他?以她如今的身份,未免敏感了些,甚至有胜利者的耀武扬威之嫌疑。
  虽然她事先并不知道彭相他们的做法。然而她知情与否,并不是那么重要。
  毕竟前世他的官途是多么顺畅,而今生因为她的插手,他的抱负终究是要多生许多波折。
  徐复祯知道,这一切都是因自己而起,因为她是这两世唯一的变数。当然,她也没有错,只是再没立场去安慰他了。
  她犹豫着,纠结着,想转头一走了之,可那又有些认输的意味,便站在了原地不动。
  霍巡终于是转头看了过来,朝她微微地一笑:“还未恭喜你。”
  “恭喜我什么?”徐复祯下意识接了他的话。
  “你升四品尚宫,不该恭喜么?”他的语气很真诚,倒像是真心为她高兴。
  徐复祯也渐渐放下了心防,朝他走了两步,把手轻轻放在了栏杆上,可仍旧是隔着两个身位的距离。
  “其实,”她眺望着远处缓缓朝午门移动的仪仗,话却是对霍巡说的,“太后娘娘最初是封我为正三品的内尚书,但是被我推拒了。”
  霍巡也看向远处:“急流勇退,你做得对。”
  徐复祯心中一暖,好像又回到从前去抚州那段日子,他指点她如何对付徐家的时候。
  现在她不需要他的指点也能把事情办得很好了。
  徐复祯不由微微笑起来:“我推辞,那是因为我知道,现在不封,以后有的是机会封。”
  霍巡又转头过来看她,她弯弯绕绕说了这么些,其实就是为了讲这句话吧。
  他垂下眼睫,唇角却是轻轻扬了起来:“多谢。”
  徐复祯听到他的回答,胸口的郁气也渐渐消散了下去。
  这个时候,反而不知再说些什么。眼见气氛又渐渐尴尬了起来,她忽然想到什么,从衣衫的内袋取出一方干净帕子包裹着的物事递给霍巡。
  霍巡有些意外,伸手接了过去。
  那东西热腾腾的,带着她的体温,可更多是它自身的热气。他大概猜到是什么,可仍旧看着她,等待她的回答。
  这是凌晨出门前,水岚怕她肚子饿,用油纸包了两块米糕,又用帕子包好,让徐复祯带去登基大典填肚子的。
  那米糕所用的原料虽然简单,却是实实在在的香甜,并不比那些花样繁多的糕点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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