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周遨愕然,待他明白过来时,忍不住哈哈大笑。
徐复祯留意到遥遥走在前头的霍巡,听到这边的笑声,似是偏过头来看了一眼。
她可真怕让霍巡看了笑话。
此时她再看周遨,便觉怎么看怎么可恶,干脆闭上眼睛不再理会他。
闭着眼睛,那左右为难的心事又浮了上来。
周遨是个局外人,拱火看热闹的。她却不能不为自己着想,也不能不为霍巡着想。
徐复祯心里默默下了决断。
因不必再扶灵,仪仗的行进速度快了很多,申时末便回到了午门。
在路上耽搁了这几日,虽说是百官随行,其实已经积压了不少文牒奏折,要批红的、要盖章的,是堆叠如山般的政事。
说是政事,其实也是琐事,是不需要徐复祯来操心的。
水岚传了轿辇要送她回乾清宫休息,徐复祯却记挂着霍巡的事,把水岚打发下去了,自己转身去了政事堂的值房。
她想霍巡倘若跟她有默契的话,应该要去值房等她。可进去转了一遭,里头各衙各司的官员都有,吵吵嚷嚷的,偏偏没有霍巡的影子。
徐复祯茫然地站了一会,头痛却是愈演愈烈了。她想霍巡诚不欺她,这酒喝两口便要头痛大半天,他那时候是怎么捱过去的呢?
她折身出去,脚步也有些飘忽。
刚出门口,险些撞上来人。
仰头一看,外面的日光落在来人的脸上,闪着耀眼的光华,一时不知是日头的光华还是那张脸庞的光华。
值房里头愈是吵嚷,越显出这里的静谧。她忽然领会到周遨说的“两个人的世界只有彼此”,原来是这个意思。
徐复祯头晕眼花,差点没站稳。
霍巡不露痕迹地扶住她,非常体贴周到地说道:“徐尚宫倘若不适,不如去偏厅里暂歇一下。”
徐复祯顺从地点了点头,攀着他的手臂站稳了身形,转头去了偏厅里。
霍巡跟在后面走了进来,把帘子放下了,是“有人议事”的意思,旁人就不会进来了。
徐复祯就近找了张圈椅坐下,胸口还是起伏得厉害。
霍巡斟了一杯茶递给她,关切地问道:“怎么不回宫里休息?”
那语气是一点隔阂也没有了。
徐复祯不由抬头望着他那张白璧般的脸庞,又想起早上水岚的话,却是慢慢红了脸,讷讷道:“我昨夜喝醉了,要是有什么冒犯的地方,请你包涵。”
霍巡听出了她话里的疏离,却也不动声色,只在她身旁的椅子上坐下,淡然道:“没什么冒犯的地方。”
徐复祯又低下了头,有些不敢看他,却又是催促自己下决心似的说道:“那……那我昨晚说的话也不算数。”
“为什么?”霍巡总算有点反应了。
徐复祯郁闷地说道:“我喝醉了,难道你也喝醉了么?咱们这样的立场,你娶谁都行,却偏偏不能跟我有牵扯。”
霍巡却微微笑了起来,道:“原来你是为这事烦恼么?我又不是现在娶你。过个三五年,朝局又是另一番天地——只要那时你的心里还有我。”
徐复祯却道:“如果你说的另一番天地是指成王把皇上取而代之,那我万不能答应。”
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
他们的对立,不是成王和太后在朝堂上的拌嘴那么简单。是互捅刀子的利益争夺,是不见血的刀光剑影,是必须要一决胜负的你死我活。
他们身处其间,有太多的无奈,不是一颗真心就能解决的。
“你是真不想跟我有以后了么?”
徐复祯想起他那句问话,不免又低落起来。她的选择,注定了他们没有以后的。
她带着亏欠开了口:“霍公子,在皇上亲政之前,我是不会出宫去嫁人的。可是你不一样,霍侍郎平了反,你就是名门之后,又有那样远大的前途,要娶什么女人没有?何必陪着我蹉磨光阴……”
霍巡听她义正词严地说了一大堆,却是冷笑道:“我昨晚的话都白说了是吧?你就这么盼着我跟别人好?”
“当然不是!”徐复祯下意识地反驳了,可这反驳是违背了她的用意的。
末了,只好垂下眼眸,压着声音里的委屈:“可我不能为自己的私心耽误你。”
霍巡却觉出了她的委屈,轻声叹息道:“怎样算不耽误?娶一个不喜欢的女人,生一堆不喜欢的孩子就是不耽误吗?”
徐复祯嗫嚅着,对于这事,她也是一知半解。只是从小就知道,到了年纪,男子就该成家立业,女子就该相夫教子。
她稀里糊涂地立了业,相夫教子已经打算放一边;可她总不该妨碍霍巡成家。
她是不愿意为了任何人舍掉自己的“业”的。既然给不了霍巡什么承诺,要是还不上不下地吊着他,那她成什么人了?
霍巡看着她这副低落的样子,心下又是一声叹息。
他想昨天果然不该提,有些操之过急了。她喝了酒,又正是伤心的时候,其实他是有一点趁人之危的。果然她今天清醒过来,要躲得更远了。
可是现在再退也是不可能。一来这不是他的作风;二来,他还记得她昨夜说的话。
于是霍巡只好耐着性子道:“我虽然只比你虚长几岁,却是经历过大起大落的,可以不必用那些世俗之见来安排我。”
徐复祯只低了头不语。
霍巡于是站起来走到她的面前,半蹲了下去,仰起头来看她。
他以为她在悄悄流泪,没想到竟然没有。她只是紧紧咬着唇,咬出一痕退色的苍白。
他于是伸出一只手来,想叫她松开。谁知他的指腹刚触及那片绵软的嘴唇,她却咬得愈发紧。那丹唇上深深嵌着贝齿的痕迹,连他都觉出了疼。
霍巡也无奈了,道:“是不是我不答应跟你一刀两断,你就不会松口?”
徐复祯心里也为难得很。
私心是想和他纠缠的,理智却要她放手。然而理智始终稳稳地压过私心一头,连她都惊异于自己的冷静。
霍巡慢慢站了起来,徐复祯的心也渐渐沉了下去。
她想,在他开口之前反悔的话,或许他们还有一线可能。然而那一线可能只是把短痛变成长痛罢了。
她仍旧紧紧咬着下唇不语。
霍巡缓缓开口了:“郡主的事,昨天没有纠正你,今天我就说个明白:我答应帮你,不是为了恩也不是为了义,全为了个‘情’字。你不是也清楚这点才来找我的么?”
徐复祯轻轻一抖。其实他说的真没错,事后想来,找他的时候她也是存了几分有恃无恐。
可正因如此,她才不想再亏欠下去了。
霍巡又道:“你想一刀两断也可以,把这‘情’字报答给我,咱们就互不相欠。”
徐复祯愕然抬头。
他……他怎么这么不讲道理?
霍巡正垂眸俯视着她,神色平静无波,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怎么能这么算?”徐复祯忍不住分辩道,“要是这样说的话,那早在霍侍郎一案我就报答过你了。我每天在彭相和枢密使之间斡旋,付出的一点不比你少。说起来,郡主的事是你报答我还差不多。”
霍巡忽然低声笑了起来:“那你还说不是为了我。”
徐复祯窘然,她承认也不是,否认也不是。他又戏弄她!
霍巡收了调笑的态度,重新半蹲在她面前仰头注视着她,认真地说道:“从前那个在我一无所有的时候,就敢对我说愿意的那个勇敢的祯儿去哪儿了?”
徐复祯怔怔地望着那双如深潭般乌浓潋滟的眼眸,想起和他的初见,更是倍添了伤感,喃喃道:“我那时候什么都没有,唯有你的爱慕。现在有的东西太多了,偏偏承受不住这份爱慕了。”
霍巡摇了摇头,道:“因为你那时候不喜欢我,所以敢拿我兜底;现在喜欢我了,反倒不敢拿我兜底了。”
徐复祯被他精准地
说出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事,不由吃了一惊,心中却有一块云遮雾罩的地方渐渐明朗起来。
霍巡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我始终愿意给你兜底的。不过,我还是更喜欢那个勇敢的祯儿,更喜欢昨天晚上那个真实的祯儿。别跟自己过不去了好吗?”
徐复祯沉默地望着他。其实,她隐隐有点意识到,她跟自己的过不去,是在用自虐来弥补内心对他的愧疚。她的心里越难受,其实越解脱。
霍巡轻轻牵起她的手按在他的胸口,低声道:“也别再伤害我了。”
沉劲的心跳隔着衣衫传递到她的掌心,渐渐与她的心跳融为一体。
徐复祯终于意识到,她和他的心是紧密相连的。她在自虐的同时其实也是在虐他;她越想解脱其实越不得解脱。
她颤颤地伸手捧起霍巡的脸,出神地凝视着他。
他长着一张很标准的君子容仪:长眉入鬓,眸似寒星,鼻正唇薄,姿容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