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她笑着躲开了,却一面反应过来,那吻其实是堵她的嘴呢。
  她的意思,他是比任何人都明白的,却这样耐着性子陪她打马虎眼,就是不肯松口。
  偏偏他又极尽风度,小心地接着她的每一句话,真是叫她恼也没处恼,只好由着他去了。
  为小皇帝择师之事,虽说是彭相决策,其实还是等徐复祯拍板。
  霍巡不同意,她便把这事压着,否掉了几个人选后,吏部的郎官便知道了少师的位置是有属意的。
  能出入政事堂值房的个个都是洞若观火的人精,不消几日,大家都知道了宫里是想让霍巡去当这个少师。
  结合前一阵子霍巡拒了成王的赐婚,任谁都知道宫里是想借机拉拢他。
  不过这一计未免冒险,倘若拉拢不来霍巡,反而等于把小皇帝的控制权分了一半给成王。
  徐复祯自然是知道这一点的,她也知道成王其实希望霍巡来做这个帝师。她敢冒这个险,因她知道自己多出三分胜算,倚仗的就是霍巡对她的感情。
  偏偏霍巡就是不接这份差使。既避开了成王的期望,也避开了徐复祯的期望。眼下虽看着是两边为难,其实正是免去了将来长期的拉锯。
  徐复祯心疼他夹在中间为难,可她必须逼他做个决断。
  她知道成王不会甘心只做个摄政王,她和他对立得越久,彼此之间的隔阂只会越来越深。若是到时候把感情都消磨完,情人变仇人——那还不如一开始就不接受他。
  她知道霍巡有自己的政治抱负,未必会为了她让步;他也未必没有存着令她让步的心。
  他们如今虽有些久别重逢的如胶似漆,可相处时的缱绻缠绵之外又多出了几分试探。他们彼此都心照不宣地较劲着,看谁最终会妥协下去。
  不幸的是,因为姑娘家特有的敏感与柔情,她总是落在下风的一方。
  徐复祯心想,这就是霍巡的可恶之处。明明是他缠着她不放,最终伤神的人还是她。
  她本来是存着三顾茅庐的诚心来请霍巡出任少师。在他那里碰了两回软钉子后,更是连着三天没在值房见到他。
  徐复祯不免疑心他是在回避她。
  她再怎么躲他不见,也还是在宫里;可他一不来值房,那宫外大千世界,她连他在做什么都不知道,连牵挂都无从落足,真是何等的不公平!他还说见不到她就会想她呢,原来都是哄她的话。
  徐复祯这样想着,不免负气起来。
  再一日她在值房拟奏议,外头忽然有人踩着雨声进来。她没有抬头,却福至心灵般预感到来人是数日不见的霍巡。
  那人一进来,先是去了工部尚书的案前议事。那边的声音传过来,虽然隔着重重人声,她却半点错认不得。
  徐复祯抬起头来,却见霍巡正好也望过来,两人视线碰上,他朝着她微微一笑。
  他那若无其事的一笑正显出她这几日的牵肠挂肚是何等庸人自扰,徐复祯心中的委屈气恼被尽数勾起,她“啪”一下搁了笔,将那拟了一半的奏议一卷,起身走出了值房。
  廊外正下着瓢泼大雨,徐复祯在廊檐下站了一会儿,也没见他从值房出来。她心里冷笑一声,撑起伞冒雨回了乾清宫。
  翌日她依旧去了值房。不去的话,倒好像她存心在躲他一样。可是,明明该心虚的人又不是她。
  谁知今日霍巡竟然又没来。她憋了满腔的气无处撒落,不上不下地郁积在胸口。徐复祯觉得他一定是存心的。
  她打定了主意不再理他。
  谁知临走的时候,她竟发现桌上的玉刻湖山图砚屏旁斜插着一枝洁白馥郁的玉簪花。
  花枝上缀着两朵素洁纤秀的玉簪花,花瓣却微微蔫着,洇着半湿的雨迹,想来是昨日插上去的。
  徐复祯原本气鼓鼓的内心一刹那间柔软了下来。她小心地执起那柄花枝,用一张油纸包了,这才起身离开了值房。
  回乾清宫的路上,花瓣上不小心沾上了些许雨水。她将那蓬洁白的玉簪花插在窗台的天青色赏瓶上。清透的雨滴恰到好处地掩下了那微蔫的痕迹,像新折的花枝,芳馥一阵一阵地透进人的心里。
  为着这一枝玉簪花,徐复祯决定原谅霍巡一回。
  可惜明日是休沐日。本朝逢五休沐,明日正是七月十五,徐复祯前世亡故的日子。
  对这一日的到来,她没来由地心慌,打定了主意这天哪里都不去,就在乾清宫里待着。
  上午徐复祯带着小皇帝读了一个时辰的书。外头雨声阵阵,冲刷着廊下的芭蕉,也冲刷着徐复祯的内心,叫她心烦意乱起来。
  前世的很多细节她都忘了,唯有那场雨刻在了心里。她是听着雨声故去,又听着雨声重生的。
  那雨可真是不详。
  午休的时候,徐复祯躺在幔帐低垂的床上,耳畔萦绕的还是那连绵不绝的雨声。雨声像一只无形的手一样攥着她的心,紧得发疼。
  她恍惚觉得,只要睡过去再睁开眼,她就不是在乾清宫的偏殿,而是那间破败的柴房。格外无助的时刻,她却分外想念起霍巡来。
  她猝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水岚,水岚!”
  水岚连忙从外殿进来:“怎么了小姐?”
  徐复祯低声道:“去传霍公子进宫一趟吧。”
  她想见他。
  水岚为难地说道:“小姐,用什么名义传霍公子进宫?今天可是休沐日,这样做是不是有点打眼了?”
  徐复祯默了一瞬。她有些后悔,觉得前几日不该和他闹别扭。
  水岚安慰她:“小姐还是先午歇会吧,明天霍公子应该会进宫的。小姐想见他也不差这一天半日嘛。”
  徐复祯心中一紧。她真的能捱到明天吗?外头的骤雨敲打着廊檐砖瓦窗台木叶,一声紧接一声,催命一样的。她心中忽然漫起一腔生离死别的悲戚来。
  她什么都不想了,不去想他当不当少师,不去想他选成王还是选她,不去想他们之间谁占了上风。她只想告诉他,她很珍惜他;只想恳求他陪着她度过这令人心神不宁的七月十五。
  徐复祯抓住水岚的手道:“我们出宫。我要去见他。”
  水岚吓了一跳,进宫这么久小姐还没主动出过宫,何况外头下那么大雨。有什么急事非得见霍公子不可呀?
  她待要劝诫,徐复祯已经坐起身来更衣了。水岚只好遣了个宫人去找太后拿宫禁令牌,一边上前服侍着徐复祯梳洗了。
  半个时辰后,徐复祯带着水岚悄然从西华门出了宫。
  第92章
  徐复祯知道霍巡在京城置了宅邸,离她的府邸只有两条街的距离。
  为了不引人注目,她让水岚在宫外雇了一辆平顶马车,直驶向霍府的角门。
  水岚先下了车,撑开一柄青色绸面竹伞,再把徐复祯扶下了马车。雨丝淋淋漓漓,瓢泼地洒在徐复祯面上,将她的发丝聚拢起来,凝成漂亮的弧度。
  水岚撑着伞扶徐复祯走上青石台阶,躲在房檐下避雨。
  那黑漆角门紧闭着,水岚上前去扣了几声。不多时,那门徐徐打开,一个老翁探出头来,手里还拿着一把扫水的扫帚。
  那老翁把她们上下打量了片刻,这才慢腾腾道:“二位找谁,可有拜帖?”
  水岚道:“没有拜帖,有劳阿翁去跟你家主通报一声,就说是崇仁坊徐府到访。”
  那老翁笑了一下,道:“二位来得不巧。家主半个时辰前才出去,不定什么时候回来。”
  水岚“啊”了一声,未曾想这样的不巧,不甘心地问道:“霍公子去哪儿了?”
  那老翁怀着歉意道:“家主的行踪老朽是不知的。本该请二位进来避雨,只是府里又不便留女客。还是请二位留下拜帖,改日再来吧!”
  水岚只好看向徐复祯,却见她站在房檐下低垂着眉眼想心事。于是小心地问道:“小姐,不若我们回府里看看吧?如今锦英和菱儿都住在里头呢。见到小姐,她们指不定有多高兴。”
  水岚从前和锦英不对付,如今分开了,倒格外挂念起彼此来。她无亲无故,除了一个小姐,就是锦英和菱儿两个小姐妹,一想到能跟她们见面,笑意便不由挂到了脸上。
  谁知徐复祯忽然回过神来,扣住水岚的手腕道:“那就回宫去吧。我不要待在宫外。”
  水岚大吃了一惊,费了这大功夫出一趟宫,没见成霍公子就要回去,未免也太折腾了些。
  可那只扣在她腕间的纤手冷冰冰的,泛着虚弱的青白色。
  水岚一个激灵,只觉得小姐今天怪得很,也不敢忤逆她,便又扶着她重新上了马车,照原路驶回了宫里。
  当天徐复祯很早就歇了下去。
  她并不想挨着床,更不想闭着眼。可是脑袋实在是沉重得很,支持不住,只好睡了下去。
  下午出宫去找霍巡扑了个空,不知怎的,那檐下的急雨、泼墨的天色,莫名使徐复祯想起两年前大朝会那日的事情。她那时就是不愿意离开,所以阴差阳错地生出后面这许多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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