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徐复祯从没处理过这种事。她硬着头皮看了几折,发现也不是想象中的难。那些人名她都知道,他们之间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仔细思索便能慢慢在脑海中浮现出来。
  她几乎是凭着下意识的判断来处理那些事情。饶是如此,批过几折天色已经渐黑。
  小皇帝下了学听说徐复祯回来的消息,欢喜地从外面跑进来,一把扑进了徐复祯怀里。
  徐复祯吓了一跳,忙把他推开了。
  小皇帝眨巴着湿润的大眼睛,委屈渐渐浮在了脸上。
  “女史……”小皇帝嗫嚅道,“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徐复祯愣住了。这是皇帝吗?怎么跟小姑娘似的。秦懋如六岁的时候,也没这么粘人了。
  她抬眼去看小皇帝身后的内侍:“就没人教教皇上仪礼?都这么大了,还这么……”
  虽然还是个孩子,可毕竟是天子的身份,还扑进女官的怀抱里,实在是不像话。
  可喜尴尬地陪笑:“徐尚宫,您兼着皇上的教习女史,这该是由您来教的。”
  徐复祯一愣,又去看小皇帝委屈的脸。
  太后不像太后,皇上也不像皇上。
  难怪还能封她当尚宫。
  “皇上今天都学了什么?”徐复祯没话找话。
  “学到‘平天下在治其国者’了。”
  徐复祯心想:怎么学得这样慢,她六岁的时候都开始读《论语》了。
  “女史,少师夸我聪明,学东西快呢!”小皇帝又高兴地说道。
  徐复祯欲言又止,师者严正肃慎,这个少师怎么看起来不太靠谱呢?
  她摆了摆手:“皇上快去温书吧。”
  送走小皇帝,徐复祯重新埋头去看奏折,可是越看越委屈:自己连一府中馈都没主持过,就要来管朝政大事,能搞得明白吗?
  她索性将那奏章一扔,开始翻桌案上的书牍文册。
  那些纸页上写着密密麻麻的笔记,不容错识地是她的字迹。高高累起来的书册囊括各衙各司、各路各州的文书,甚至还有平贞年间的案卷。
  透过里面的笔记,徐复祯仿佛可以勾勒出一个宵衣旰食的自己,她是怎样手不释卷地伏案苦读,是如何熬过深夜去琢磨政史时局,是如何地殚精竭虑才在宫里站稳了脚跟。
  她那样柔顺安稳的性格,该是受了多大的委屈,才会抱着那样破釜沉舟的心态,在一堆官僚中争抢出一片天地来啊!
  徐复祯第一次对另一个自己有了实感。
  那个她肯定比自己聪慧勇敢,可是,她去哪里了呢?
  徐复祯茫茫然地看着书案。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躺在金丝楠木大床上辗转难眠。
  不靠谱的太后,不靠谱的皇上。她留在宫里替太后主事,可是,政斗从来都是很残酷的事,她能应付得过来吗?
  徐复祯心头的彷徨里裹着前路未卜的恐惧。在这冰冷而寂暗的宫殿中,她一时不知该向谁诉说,只好躲在被子里偷偷抹眼泪。
  翌日卯初时分,她本该随着太后一起去上早朝。谁知太后一个照面,竟被她的模样吓了一跳:“眼睛怎么肿得这么厉害?”
  徐复祯低着头道:“有点想家了。”
  想家?太后面色古怪地看着她。
  徐复祯进宫两年多,连年节都不曾出过一次宫,更是没有掉过一次眼泪。如今才回宫一晚上,就想家想得把眼睛都哭肿了,她怎么那么不信呢?
  太后当机立断:“你病后首次露面,这个样子给人看到,那些刁官恶吏还不知道要怎么编排你。今日早朝你就先别去了。”
  徐复祯如蒙大赦地谢过太后。她昨夜失眠,如今还困得很呢,正好回昭仁殿好好地睡一觉。
  醒过来的时候早朝已经结束了。
  她走到外殿的书案上一看,那上面堆的奏折又高了几寸。
  徐复祯看了一会儿奏章,上面写的全是税赋变革的事,她对此根本没有头绪,于是心烦意乱地丢在一边。
  水岚取来冰帕子给她敷眼睛,徐复祯干脆借机给自己放了一个早上的假。
  午后一过,可喜过来请徐复祯带小皇帝去弘德殿听少师讲书。
  徐复祯一想,听人讲书总好过批那些奏折。再说了,她也想看看这位夸小皇帝聪明的少师是何方神圣。
  她领着小皇帝到了弘德殿。
  少师还没来,徐复祯便先坐在案边看小皇帝的功课。
  小皇帝的字写得还算齐整,功课末页是寥寥数语的朱批。朱批的字遒劲飘逸,写得很好,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字如其人。
  她正这么想着,便听到外面内侍的声音:“霍大人请进。”
  霍大人?
  徐复祯心念一动,回头朝门口望去。
  人还没有进来,格扇门的障纸隐隐透出来人高挑颀长的身姿,英挺锋利的侧脸。她隔着夜色和树影都能认出他来,更不要提这层半透的障纸。
  可是霍巡是少师,她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第101章
  霍巡走进来时,目光正好对上看向门口的徐复祯。
  他的神色毫无波澜,仿佛并不意外她会在这里,进来后先朝小皇帝行了礼。
  小皇帝像模像样地说道:“少师平身。”
  霍巡这才看向徐复祯:“徐尚宫,好久不见。”
  中秋过去也没多久吧,难道他也挂念着她,所以觉得光阴漫长?徐复祯微微弯起唇角。不过,在宫里的不期而遇,倒真有些时移境迁之感。
  她起身朝霍巡回礼。
  霍巡不再看她,转头检查起小皇帝的功课。
  徐复祯看着他垂眸翻阅手中的功课,并无特别的表情。他的五官生得英气硬朗,因而不笑时会有几分淡冷的疏离,叫人
  不敢轻易接近。
  霍巡看过功课,开始继续给小皇帝讲书。
  “平天下在治其国者”一章只有九十八个字,他讲得极慢,字字句句拆开了细讲,将晦涩的经义讲得深入浅出。
  犹嫌不足的是身为帝师,他的年纪太轻。然而那不苟言笑的神色与清正的声音又弥补了这一点。严、正、肃、慎四个字,淋漓尽致地在他身上体现出来。
  徐复祯心想她可能真的错怪他了,为了一句“聪明”给他打上了阿谀的烙印。或许那就是他哄孩子的方式罢了。
  真奇怪,大家都把小皇帝当孩子,没人把他当天子。
  徐复祯又想起太后和成王的分庭抗礼,小皇帝扮演的是一个重要而无用的角色,所以他们才放心地把皇帝丢给她管教。
  她继而想起自己的处境,夹在两派党争之间,还有全身而退的机会吗?
  她情绪渐渐低落下来,再听霍巡讲书便没有那般兴致了,只托腮望着他身后那张写着“弘德修远”的匾额久久出神。
  霍巡终于讲完了一节书,让可喜领着小皇帝出去休息。
  他的注意转回徐复祯身上,那淡冷的疏离也化成了温煦的笑意,目光在她脸上一凝,似是不经意地问道:“怎么了?昨晚没睡好?”
  徐复祯被他这么一问,压了一晚上才平复的心事立刻被重新勾了起来。
  她带着些委屈道:“我不喜欢宫里,我觉得好孤单……寝殿太空太冷了,床又大又硬,根本没法休息。我不喜欢皇上对我那么依赖,也不喜欢太后让我处理奏折。我连府里的中馈都没管过,哪里知道那些国策要怎么变革……”
  那黑白分明的眼眸里盛着不容错识的彷徨,霍巡不由想起盛安帝驾崩的次日早晨,在政事堂里面对他的诘问,她倔强地说着“这是我自己选的路”。
  她那个时候,应该就跟现在一样无助吧?
  可那时她根本不愿意对他敞开心扉,连想要安慰她也无从论起。迟了半年——尽管中间生出许多波折,可她总算对他放下心防,将柔软的内心展露了出来。
  霍巡看着她那尚泛着薄红的眼梢,柔声安慰道:“你大病初愈,忘了一些事情,不习惯是正常的,慢慢适应就好了。”
  徐复祯得了这温言细语的安慰,那委屈却愈加放肆地弥漫开来,鼻尖泛着酸意,嘴角却是不由得往下撇:“我才不要适应,我想回去,回徐府去。”
  “回去,然后呢?”
  “然后?”徐复祯睁着茫然的眼睛,迟疑道,“然后,等姑母给我说一门亲事,就、就出阁成家。”
  她觑了一眼对面那张俊容,想起刚醒过来时姑母说的话。要是跟他说亲,好像也不是不行。
  她的神态都落在霍巡眼里,他轻声一笑,却又带着无奈道:“那你给自己选的路,不要了?”
  自己选的路?
  徐复祯想起昨天在桌案上看到的那些堆叠如山的书卷。自己轻易放弃了宫里的一切,那个她知道了会生气吗?
  “那该怎么办?”徐复祯犹豫地问道。
  霍巡伸手覆住她的手背。他的手修长宽大,将她牢牢握在了掌心中,有一种坚实的温暖。徐复祯下意识一颤,却克制住了把手抽回去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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