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她咬着唇,压住声音里细细的呜咽:“你以前说过绝对不会辜负我的……”
  他的指尖飞快地在她的眼角抹了一下,“把眼泪收一收。叫人看见了不好收场。”
  徐复祯愣愣地看着他那副依旧淡冷的神情,若非眼角那一点粗砺的触感,简直要怀疑方才那一抹是她的幻觉。
  可他话里却分明是要跟她撇清关系的意思。天光渐亮,远处已经有上朝的官员往这边走来。
  她低着头,拿手背抹掉了眼泪,转身往宫里去了。
  她没有去上朝。
  午门响起早朝的钟声时,徐复祯回了寝殿睡觉。
  其实翻来覆去根本睡不着。她终于忆起姨母跟她说过的话——“男人就算再喜欢,一旦不能马上得到你,转头就能放弃”。
  那时候她跟他好得如胶似漆。听了姨母的话,只在心里不以为然,觉得他绝不是那样的人,不然何以在蜀中等了她两年。
  可偏偏打脸来得那么快,从他求婚到放弃,前后都没有一个月时间。
  其实可以理解,他在蜀中经营了那么久,哪能说不要就不要。再一想从前种种,他在蜀中那两年全是为了他的仕途罢了,等她只是顺便的事。毕竟从前没有她,他不也是一个人过?
  男人都靠不住——她从前进宫时就明白这个道理了。可是捱不住重逢那会儿他情真意切的表白,本以为命运终究还是眷顾她,所以分了一个矢志不渝的人来爱她。
  早知故人心易变,她说什么也不会贪
  恋那一点点温暖。
  徐复祯簌簌流下眼泪来。
  小皇帝下了朝来看她,正好撞上她捂在被子里呜咽的情景。
  隔着一道珠帘,他无措地抬头望着水岚。
  水岚连忙把他拉出去了。小姐素来威仪严恪,怎么能被皇上看到哭鼻子呢!
  小皇帝仰头问她:“女史是不是想少师了?”
  水岚瞠目结舌:连皇上都看出来了?
  小皇帝又理所当然地说道:“朕想少师的时候也会在被子里偷偷哭。”
  水岚想要否认,可他又确实没说错,只好讷讷无言。
  徐复祯消沉了两天,赶上明日春闱放榜,礼部事先誊了一份新进的贡士名单送入宫里。
  她盘腿坐在榻上没精打采地看着那一长串名单。
  草草看过一遍,她觉出有点不对劲来,又从头细看了一回。
  这场春闱赴试者六千人,取了三百五十八名贡士。只是这三百五十八人里竟然只有十四人籍贯西川路,而主考官彭相的老家淮南路竟有高达一百二十人考中。
  徐复祯忍不住笑了出来。彭相这吃相也太难看了吧,简直装都不装了。
  她有点疑心前几个月霍巡不在,彭相在成王手上讨了不少好处,这回竟然敢在春闱公然打压成王。
  她将那份名单掷于地下,起身斟了一杯茶一饮而尽。
  对这个结果,成王那边肯定会有所应对。
  不过,要扳倒彭相没那么简单,估计最后无非是推几个考官出去背锅罢了。
  除非……除非太后这边不保彭相。
  徐复祯心里砰砰跳起来。她早就看彭相不顺眼了,倒是可以借这个机会除掉他。
  可是彭相一除,得利最大的还是成王,她可不想让成王坐大。平衡局面是一个原因,还有一点恐怕她也没意识到——她要让霍巡为他的选择后悔。
  她坐在桌边慢慢喝光了一壶茶,决定先按兵不动。
  晚上水岚给她梳头,感叹了一句:“小姐的精气神又回来了。”
  是么?徐复祯对着镜子摸摸脸,难不成她前两日很颓丧?
  翌日辰时春闱放榜,考中者自然春风得意,未中者却是大多数。
  然而有细心之人发现淮南路的贡士人数远远大于其他地方,许多人纷纷质疑取士不公,几千士子围在贡院,要求主考官出来给个说法。
  骚乱持续了数个时辰,甚至有人闯到了彭相的府邸中去,最后还是兵马司出动镇压住了情绪激动的士子。
  次日上朝,霍巡上奏弹劾彭相身为主考官操纵科场、弄权舞弊。彭相直言不知情,将责任甩给了其他几个考官。
  谁知霍巡根本是有备而来,拿出了好几条证据,甚至还有一位考官亲自指认,将矛头对准了彭相,两方立刻开始争辩起来。
  徐复祯冷眼看着他们你来我往的唇枪舌剑,暗暗琢磨其中的利弊关系。
  看霍巡这阵仗,是要把彭相彻底拔除。
  到时霍巡拿了舞弊案的头功,就能名正言顺进入相府。而彭相一倒,许多旧党也随着倒台,届时腾出来的许多位置,正好让成王党羽补上去。
  她如果不想成王坐大,要么力保彭相,要么……抢在霍巡前面把彭相扳倒,扶持新的人上位。
  徐复祯不由自主把目光投向了常泓。身为门下省的谏议大夫,他其实也有权谏诤朝政、矫枉弹纠。
  她心中思索着该如何取舍。
  这场弹劾一直持续到下午,中途宫外传来消息,士子们又聚在贡院闹事,要求公布判卷的结果,兵马司抓了十几个带头闹事的进牢狱里关着。
  徐复祯觉得这带头闹事的人肯定是霍巡安排的。说不定彭相昏了头舞弊也是他派人撺掇的结果。
  她神色复杂地望向霍巡。他这回是开始发力要给成王立功了,看来彭相肯定是保不住了。她心中立刻下了决断。
  最后太后下令督派翰林学士复审贡卷,待结果出来以后再行审议。
  下了朝,徐复祯直奔相府。
  方才的论辩她一句话也没帮彭相说,他全程处于劣势,因此眉宇间也不由染上了焦灼之色。
  见了徐复祯,彭相恨恨咬牙:“徐尚书倒是会看戏,就是不知老夫倒后,你这位置还能坐多久!”
  徐复祯故意刺他:“相爷要舞弊也不跟我商量,如今出了事倒怪我不出来周全?”
  彭相脸色一变:“谁舞弊了?”
  “相爷若是还不承认,我半点内情都不晓,就是想帮忙也无从帮起啊。”
  见彭相神色阴晴不定,她又好整以暇地补了一句:“我这位置能坐多久不知道,反正肯定比相爷你久。”
  彭相几经思虑,如今不借助她的力量,确实很难摆平这事。何况自己出事了,于她于周家都没有任何好处。
  他终于松了口,宣来几个心腹之臣,跟她细细讲起了内情。
  是夜,相府彻夜灯火通明。
  听说成王府也亮了一夜的灯。
  而几十位翰林学士复审几千张贡卷,更是通宵加班。
  皇城外的士子亦是夜不能寐,寒窗苦读数十年,好不容易有了一张科举入场券,却遭遇这种事,谁能甘心?
  京城注定是个不眠夜。
  接下来的几日,在复审结果出来之前,朝堂里氤氲着诡异的宁静。
  其实众官心里都明白,复审只是平息士子的抗议罢了。就算有问题,也未必能牵扯到彭相头上。
  最终的结果如何,不过是看太后、成王、彭相三派的斗法结果。而太后跟成王不合,大概率是要保彭相的,因此许多朝臣还是站在彭相这边。
  徐复祯虽早有安排,这几日却还是紧张得吃不下饭。当初盛安帝驾崩前夕她都没有这样地紧张过,或许是因为她的手段有些不光彩的缘故。
  不过,官场本来就是尔虞我诈的嘛。她这样安慰自己。
  过了两日,翰林院的结果出来,果然西川路士子明显被压低了等级,而淮南路士子却虚抬了等级。
  这个结果一出,士子们群情激愤,聚在宫城外讨要说法。
  彭相身为主考官是不参与阅卷的,他咬死了只认一个失察的罪。
  霍巡对此早有准备,可还没等他开始发难,谏议大夫常泓先站了出来。
  他铿锵有力地驳斥了彭相的辩白,还掏出了许多证据,其中不乏彭相授意的原始书信,条理清晰地将这场舞弊的主谋、涉案官员、作弊手段由头到尾地抖落了出来。
  百官皆惊呆了。这样当着所有人的面摆开了证据,上头就是想保彭相也保不住了。
  彭相更是气血上涌,险些晕过去。
  这样周详的内情除了他的人就只有徐复祯知道。她怎么敢转手就把他卖了,还是卖给新党的人?
  他脑子嗡嗡的,知道自己是彻底完了,此刻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把这个出卖他的贱人拉下去陪葬。
  他大吼一声,跳上殿台直扑徐复祯。
  她吓了一跳,被他抓住了衣角,四周的内侍立刻上前制住彭相。
  徐复祯却在推搡中跌下台阶,她立刻感到脚踝处一阵钻心的疼痛,竟是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殿内百官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竟没人上前去扶她。
  徐复祯有些难堪地抬起头,见霍巡就站在不远处看着她,却没有过来扶她的意思。
  她抿紧嘴唇,手臂支撑着冰凉的地面,努力想要站起身,忽然有人搀住她的胳膊,有力地将她拉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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