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安藤晴子有一瞬间的恍惚,修剪得当的指甲抠了一下掌心的软肉。她抬眸撞进男人的视线,只察觉到他心底里的平静,就如同洗刷掉了心灵上陈年的污垢,一身轻松。
  她的眼神柔和地放下来,好似看到漂泊的游子终于决定落居那般感慨:“恭喜。”
  放下前尘,与过往释怀,也好啊。
  半晌,男人也笑起来:“谢谢。”
  “那今后呢?是要退休了吗?” 安藤晴子故作板着脸:“唉,当初签订合同的时候应该标注打工年限的。”
  “喂喂,你真想开黑店啊?”
  “有点可惜罢了。” 安藤晴子说:“不过,你的养老金我还是付得起的。”
  “你还是当工资发给我吧。” 男人耸肩,转过头,队里的双胞胎姐妹在远处扮鬼脸没个正型,“这些年来,我开始觉得战斗并不是件痛苦的差事。”
  黑白的默片染上一点点色彩,冲开了空气中沉闷的尘埃。
  “嗯。” 她笑起来,轻声应了。
  与谢野死了。
  安藤晴子在葬礼结束后才翻开压在桌上的卷宗。
  被猎犬带回来后,福泽谕吉和与谢野晶子就被安顿在异能特务科的医疗部。但随着事态的发展,与谢野是「不死天使」的流言不胫而走。特务科的人还好,军警就不一样了。军警中内部不少人跟十年前的「不死军团」有瓜葛,当初上面为了封口,将大部分有关人士和知情者强留了下来。荒川能「辞职」,全靠和彭格列提前搭上关系假死遁走。得知了与谢野的身份,这些忘不掉仇恨的人明里暗里地下绊子。但碍于福泽谕吉和种田火头山的保护,没有人敢当面加害这个格外虚弱的女人。
  但一转眼,军警和特务科大败,mimic之乱爆发。为了缓和政府与彭格列降到冰点的关系,江户川连带着整个侦探社被当成「破坏黑白和平的教唆犯」。福泽谕吉拖着病体前往郊区,从坍塌的地面下挖出奄奄一息的江户川。而被厌恶的与谢野则在福泽谕吉离开的半个小时后被赶出特务科,扔到流弹乱飞的大街上。
  酒厂作为幕后推手之一,就等着捕获的时刻。
  立原道造也关注着与谢野。在她离开特务科的视线后,想找机会问出当年的真相。
  而荒川凭借效率的内线,抢在所有人动手前找到了她。
  神志不清的女人倒在幽静小巷的尽头,荒川冷冷地注视着她。然而当年的魔女却连视线都无法聚焦到眼前的人上了。
  当初他可悲到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决定权全捏在对面的女人的手里。
  于是他找到机会,卖身给彭格列,只有一个条件:时运转变之际,他要报仇,让「天使」体会到不死军团所有军士的痛苦!
  安藤晴子在特殊火焰的见证下和他立下了牢不可破的誓言。
  “如果到时候还恨的话,那就让敌人活着。世间最严酷的惩罚就是让对方在无法翻身的未来饱受折磨。但倘若恨意淡了,就让他死去吧。那是一种宽恕,赐予对方斩断恩怨的宁静。” 瘦弱的女孩平静地对荒川说,“我就是这样想法扭曲的领导者,欢迎来到这里。”
  而今,她确实做到了当初的承诺,并将选择的权力完全留给他。
  是让酒厂带走与谢野进行惨无人道、看不见尽头的实验,还是给与她解脱痛苦的怜悯。
  荒川拔出一支南部手枪,这是十年前的旧物,但他保养得极为精心。
  枪口落下,对准。
  轰然一声,岁月里的恩怨,终于化作一场落下的大雨。
  第67章 岁月那场雨(二)
  横滨被毁,正在进行最后的清理工作。难得回来,安藤晴子想着要好好整理玛格丽遗留的东西。她干脆要了个空房间,锁上房门,将这一段时间留给整理回忆的自己。
  玛格丽的东西其实并不算多,除去日常用品,那些有纪念意义的物品只有两三件。毕竟从西西里离开时,他们的行李很少很少,大概可以用「净身出门」来形容。大部分物件都到日本后才置办的。不过玛格丽是个传统的西西里女人,她不太适应亚洲的文化,也不喜欢用那些当地文化浓厚的东西。所以固执地守着当年西西里带出来的东西,时时怀念过去的时光。
  四十年前新婚时与丈夫的合影,母亲送的刻着彭格列家徽的原石吊坠,安藤晴子一件又一件地摆出来,忽然手指摸到一个方形的小铁盒。
  是一个米色的打火机,样式很朴素。安藤晴子把另一面转过来,上面有一个一笔画成的玫瑰。
  这简笔的风格实在太过熟悉了。安藤晴子趴下来,下巴抵在手臂上,另一只手打开火机。
  打火机的风口冒出火光,暖橘色的火光莫名跟很像卖火柴的小女孩里那根虚幻美梦的火柴。
  她有了点预感,胸中跳动的心脏突然增加存在感,扑通扑通的声音仿佛大石在耳边滚动。安藤晴子确实没有沢田纲吉那么强的超直感。但彭格列留下来的血统也让她有一点点超出普通人的直觉。
  神使鬼差地,她的指尖探到底部,果然感觉到一个极小的圆形小缺口。
  抵住底部的缺口,再次点火。
  这次的火光并不是橘红色的,焰心含着一大片纯净的蓝色。
  火炎。
  她怔怔地看着蓝色的火炎在空气中欢快地跳动。时间仿佛在此刻被无限拉长,秒针走一下,好似一整个世纪那样漫长。
  原来,真的是这样啊。这就是玛格丽留给她最后的礼物。
  手指慢慢放开,打火机啪地一声掉到地上。安藤晴子的手臂垂落身侧,指甲不由自主地扣住手掌心里的肉,越来越紧,最后嵌出清晰的血痕。
  身体不禁开始发抖,似乎精神与□□完全剥离,无法控制自己的动作。她蹲下身,将自己的脸埋入膝盖之间。
  从前的片段像是走马灯似的在眼前闪过。
  “琪娅拉,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去做,哪怕是付出生命。所以,不要怕……”
  “别担心,我有多强你不知道吗?给我简单的任务我还会不高兴啦,再说是你第一次做的长线计划,我保证明天的行动一定会好好完成的。好了,纠结结束——快去睡吧。”
  “有我,所以尽管往前走。”、摇摇欲坠的窗户纸被捅穿了。这份礼物到底是怜悯她被骗这么多年,还是为母亲报仇而收走她仅有的一点温度呢。
  那些人口口声声为她的人根本就没有为她去死。
  说什么保护,陪伴的,都是谎言。
  从一开始,她就什么都没有。
  可笑从前她还将自己比对基督山伯爵,认为他们的境遇很相似,以此来安慰自己。还没有成为基督山伯爵的唐泰斯被诬陷投入伊夫堡的漆黑地牢中,有相伴的法利亚神甫带来心上的希望。而她被迫浸入漆黑冰冷的水中,身边却还是有那么一点点陪伴带来的慰藉。
  原来都是骗人的假象。
  那些人只是用来看住她,防止她离开那冰冷的水里。他们伸手将她死死地按在水里,甚至按到更深的地方,期望这样她就能长出鱼腮,能学会在水下呼吸。
  安藤晴子闷闷地笑了一声,悲凉的意味如汹涌袭来的潮水。
  或许她已经不是正常的人类了吧,所以才没有溺水窒息,最后活了下来。
  从那些谎言中生出的气泡含着虚幻的氧气,能在最初的时候支撑她在水底活下去。但是它们随着时间一个一个地破碎了,终究还是逃不掉消耗品的结局。
  如今最后一个泡泡破碎,虽然疼痛,却没有崩塌般的绝望。
  因为那些事情,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
  泡沫破碎的同时,那些将她按入水的手臂也失去了禁锢的作用,再也困不住了她了。
  那样她可以选择抛下一切,向上浮去,重新呼吸空气。
  安藤晴子慢慢抱住自己。
  她却不想离开冷水了。
  她已经习惯又冷又黑的地方,适应后水里也不是那么糟糕。上岸的话也去不掉满身水腥气味,还是水里待着舒服些。
  太晚了。
  玛格丽到底很了解她。从西西里到日本,她变成了什么模样,这位老妇人可能是唯一一个亲眼见证一切的人。
  所以她算好了时机。就算知道了真相,琪娅拉·彭格列也错过了尚且还能回头的路,再也不会获得平凡幸福。
  安藤晴子不禁笑了。
  她算计玛格丽,玛格丽也在算计她。
  这算什么亲人呢。
  安藤晴子垂下额头,闭上眼睛。黑暗给予一种安全感,她仿佛重新回到那所最熟悉的那装房子,推开有些沉重的铁门,穿过贴着香槟色墙纸的走廊,空气中似乎弥漫着纸张特有的香味。
  这条走廊的尽头是一扇黑色的木门。她一步一步走进,握上门扶手,推开了它。
  门外是永远灰色的天空,没有太阳,也没有云朵,迈出门槛的脚踏上柔软的草地,没有树木,只有零星的白色小花点缀在望不到头的墓碑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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