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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凌岓的脚步下意识慢了下来,却并没有停住。
  “这么长时间都不回家,回家待一两天就要走,家里就跟你免费住的宾馆一样。”父亲的声音也传进耳朵,行路人侧目一看,真的看到自己的父母正跟着一同往前走。
  “爸,妈,你们怎么在这儿?”
  饶是先前已经做了很多心理建设,此刻突然看见双亲充满关心的面孔,凌岓还是没忍住回应了一句。
  “家里有事的时候你不在,当然要来找你啦。”凌峰回答。
  这下凌岓的脚步更慢了,他赶紧追问一句,“什么事儿?”
  “你能不能停下来听我们把话说完再走?你是安了永动机吗?”何女士又是心疼又是不满。
  “不能停,边走边说吧。”
  “你爷爷病危,想见你最后一面。”何槿颐没再强求孩子停下来,只是跟着他一路往前,又直白地把这个消息告知给他。
  “什么时候的事!”凌岓几乎就要一个急刹车停下来了,可理智却驱使着他继续赶路。
  “你上次从西藏回来,我和你妈就想告诉你了。第一天没说,是想让你休息休息,结果第二天一早起来,你又没人了。”
  “跟爸妈回去吧,爷爷从小那么疼你,不回去见见他,你以后能安心吗?你要真的不回去,我就算白养你了。”何女士严肃起来。
  凌岓家里是很常见的那种祖孙关系——爸妈不在,爷爷奶奶来带;爸妈发火,爷爷奶奶出面劝阻;爸妈不同意干的事,爷爷奶奶只要觉得有理,就会倾力支持他去做……
  即便家里条件很好,爷爷奶奶还是习惯于省吃俭用。可每次一说到自己想要什么,老两口绝对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就答应他的要求。要说不见到爷爷最后一面,凌岓真的觉得自己和畜生无异。
  他看着父母严肃又关切的眼神,心里“咯噔”一下。这一瞬间,凌岓无比想刹住步子回家,可看到手里的梅树枝,这种念头又被打消了。
  “你还是不跟我们回去吗?”凌峰的语气称得上是痛心疾首,“你爷爷在病床上最记挂的就是你,你连他最后一面都不想见…”
  凌岓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自己在犹豫,犹豫之际,更多的是对老人家的担忧和发自内心的痛苦。老梅树那番关于“动念”的警告犹在耳畔回响,他只好捂住耳朵不听“父母”的碎碎念,一咬牙,继续往前走。
  走了一段时间,凌岓松开手,跟着他的“父母”已经离开了。
  对于家人,要说不牵挂是不可能的,可凌岓知道现在的牵挂会成为自己考验失败的原因。于是他边走边念叨,生生给自己成功洗脑,把方才的经历暂且忘却之后,才重新提起速度。
  再往后走,凌岓又遇到了几次让人分心的干扰,但有了前两次的经验,他并没有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
  老梅树正在路的尽头悠哉悠哉小酌,他看着一点儿动静都没有的白梅枝,若有所思。
  “还有最多一天,他就会走到这里。到时候你可要说话算话。”酒壶对面坐着的是不空老道的分身,他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给自己倒酒,实则正在暗暗观察对面那个老树精的表情。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老白梅神色无异,“但你真的觉得他能顺利走到这儿吗?”
  凌岓已经走了一个昼夜,于他而言,现在正是分秒必争的时候。这条路从一开始的鹅卵石路变成了土路,又从土路变成了水泥路。
  除此以外,路上的人还发现这条路是越走越宽阔;越往前行,见到的人和事就越多。
  第一天,凌岓还会觉得老树精对人知之甚少,想出来的阻挠办法也没什么花样。可到了第二天,他又遇到了几遭足以让他心生犹豫的经历,这才不得不承认老梅树上千年的道行所言非虚。
  头顶上阴云密布,过了一条狭长的桥,凌岓走到了一个满目荒芜的地方。路两旁的土地上长着几株歪歪扭扭的杂草,再往远处看,成片成片伏倒枯黄的庄稼歪歪斜斜地压在地上。按照常理推断,这儿应该有一个以种地为生的村落。
  梅花枝的香味依然沁人心脾,可接下来的场面却让人无暇沉醉于花香之中。
  起初,凌岓只看到了几个穿着破烂的讨饭人。走着走着,他离远处的庄稼地越近的时候,渐渐意识到了不对——
  道路两侧的人越来越密集,他们大多穿着没什么颜色和质感的破衣服;衣服又大又松,随便刮一阵风都能钻进他们的身体里;此外,手边脚下摆着一两个豁口的碗,更让他们看起来像灾民一样。
  这些人面无表情,眼神中全是麻木,就连缩在母亲怀里的幼童都没有一声哭闹,直勾勾地盯着那片枯黄的土地。
  凌岓脚下的步子愈发快了起来,这些人的眼神看得他发毛。
  “有吃的!”突然有人高喊了这么一句。
  霎时间,目光呆滞又四散着的人们像闻到血腥气的狼一般蠢蠢欲动。不知是谁先跳起来奔往一个方向,总之有第一个人带头以后,剩下的人便也跟着一哄而上。
  凌岓没来得及看清这些灾民的目标是谁,他只见到一群丝毫不顾在奔跑中被踩踏于脚下的同类的人眼冒绿光,一窝蜂挤成了一堆。
  “没了,没吃的!”有人在人堆里哀求,“这就是榆钱叶子,村口那边捡的!”
  闻言,密不透风的人堆松动了些,又有人将信将疑地跑向了村口。
  过路人从这两句对话中弄明白了境况——眼前这些人正在经历一场灾荒。
  可能是天灾导致的颗粒无收,也可能是别的原因让整片庄稼烂在了地里。总之,这些难民模样的人们正在饱受饥饿的折磨。
  榆钱叶子很快被分光了,人群一哄而散,没分到的人难掩失落地走向一边。没过多久,有人趴在地上用手挖出一捧土,然后把土全塞进嘴里,狼吞虎咽似的咽下了肚。
  见此一幕,其他饿得发昏的难民有样学样,也跟着吃起土来。
  “你莫说,咽下去还怪管饱!”嘴里嚼土的人这么说着,脸上露出一副满足的神情。
  过路人一怔——他知道这是什么土了——观音土,常见于历史课本中的饥荒年份中。据说人吃了以后会有饱腹感,但这些土会在肠胃中凝结成块,最后,食用它的人也会因为无法将凝结物排泄出来而亡。
  前几次遇到的事情都只关乎个人,凌岓说放下就能放下。但见到眼前这样大规模的惨状,他只觉得心急如焚,迫切地想要帮他们一把。
  “这应该是快九十年前的事情了。”一路不吭声的老梅树隔空传话,“那时候你们还在打仗,这些人又遇到了洪水和大旱。用你们的话来说,这叫生灵涂炭。”
  “现在你有机会能救他们。只要你想,你停留下来,你手里的梅树枝就能带给他们雨水和粮食。”老树精问,“你知道饥荒年会遇到什么吗?”
  “人吃人”这三个字自动钻进脑海,凌岓在听到这问题的片刻还想到了另一个现象——易子而食。
  道路两旁能见到的孩子并不少,有依偎在母亲怀中嗷嗷待哺的婴儿;也有拽着大人衣角奄奄一息的儿童。如果现在眼前发生了课本中描述的场景,凌岓不敢想那会有多恐怖。
  “如果你愿意的话,他们的儿女后代应该有机会看到现在的世界。”老梅树说得轻描淡写,但这些字句却让听话的人左右为难。
  第49章 篇四:债中罪·回程
  无需割肉放血,也无需付出何种巨大的代价。只需要一个念头和一双为此停留的脚步,这里的男女老少就能获得活下去的机会。此种交换,无论在什么样的市场里都算是占了大便宜的。
  “你选择救他们,有百利而无一害。”老树精继续吹耳边风,吹着吹着又想起什么,“对了,也不算‘无一害’。唯一的受害者可能只有你那位朋友。不过她本来也活不长了,用一个将死之人的命换这么多人的命,还是一笔划算买卖。”
  “老东西真阴啊。”不空在一旁听着,暗自嘀咕道。
  “不着急,你还有半天时间考虑。老朽也给你交个底儿,这是你最后一段路程,只要走过了这段,你就能见到我了。”
  “半天。”凌岓重复了一遍自己仅剩的时间,自嘲道,“还不如割肉放血来的痛快。”
  阴云越积越浓,越蓄越低,黑滚滚的一片,像是要把全天下正在受苦的人统统压死。
  “老天爷啊,给乃们一条活路吧。”苍苍白发的老人贴在地上长跪不起,泪水填满了他脸上的沟壑。
  凌岓的步子越走越慢,他努力让自己不被这些难民所吸引。方才见过的人已经成为上一时的过客,现在正在相遇的人却并没有因为他的前行而生活得更好。
  这段路像一座没有出口的苦狱,里面的人因为同一场灾祸受苦,尽管受苦的方式各有不同,却总归都是凄凄惨惨的。
  路旁的人对他视而不见,过路人也想如此——紧闭双眼、捂住耳朵……没有哪一样能让自己逃离这种悲苦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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