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说正事!这个女娃是你当年那老乡,叫阚兴华,他的孙女。”
“曾孙女。”阚铭小声纠正,郭卫国也没听到。
“她现在想来问下阚兴华当年的事情,我不太熟,你要是记得,你跟他们讲一讲。”
老夏一听,把门开大,闷声说,“进来吧。”
阚铭先前已经做好了大海捞针颗粒无收的准备,谁成想竟然真能这么顺遂地找到太爷爷的同乡兵。这么一来,就算不知道具体的埋骨地点也没关系,至少她能有机会听到太爷爷当年的经历。
把客人留在客厅,老夏自己一头扎进地下室,很快便拎着一个生锈的铁箱子上来了。箱子打开,里面全是零零碎碎的老物件,每一个看上去都很有年头了。
“爷爷,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比起彭越古董店里的藏品,老夏箱子里的这些可以称得上是毫无价值——除了掉页的笔记本和脱帽的钢笔,还有民国年间的身份证、会变形的戒指,褪色的徽章、碎了一半玻璃盖的手表和缺胳膊少腿的老式眼镜…
老夏在铁箱子里翻来倒去,找了老半天也没找到他要的东西。他回到地下室,又拿出另一个放满“杂物”的箱子,这次总算翻到了他要找的物件——一支掉了漆的钢笔。
“这个你收好。”钢笔被交给阚铭,老夏说,“这是我们连附的东西,他死以前托给我的。”
“连附?”
“就是阚兴华,你太爷爷。”老战士把两只铁箱子擦了一遍,他的普通话不太标准,却能把人带回战火纷飞的年代,“他是我的连附,守衡阳的时候牺牲的。”
老夏,全名夏正德,祖籍四川广安,1921年生人,参加衡阳保卫战时,他刚满二十三岁,是守城连队的通讯兵。据他回忆,那场战役打得极其惨烈,到最后,他们这一支近150人的连队只剩下他一个人生还。
1944年六月末,日军抵近衡阳西南,夏正德和阚兴华所在连队的阵地就在这个地区最靠前的一片高地上。这处阵地能迟滞敌军对交通枢纽的攻击,因此他们的任务并不简单。
战斗打响以后,日军以中队规模的兵力对高地开展极其猛烈的攻势。山炮、迫击炮接连对准阵地轰炸,再加上飞机和重机枪的配合,将士们守得极为艰难。饶是如此,他们依旧没有后退,在阵地上守了三个昼夜。
“到第三天,我们已经没得弹药了,通讯设施也被炸毁了,除了和小鬼子肉搏,别无选择。我们连附,就是你太爷爷,就是在最后刺刀战里头牺牲的!你别看他平日里头戴着个眼镜,像个书生,但是他关键时候顶用得很!我亲眼看到的,光他一个人就弄死了四五个小鬼子,凶得很!”
“为了和指挥部联系到,连长叫我去找我们团长。再后来…我就成了我们连唯一一根独苗苗了。”
说到这儿,夏正德眼眶有些泛红。他低着头,因为有所隐瞒而不敢正视阚铭——无他,只是因为当年的他在离开阵地以前,亲眼目睹了阚兴华的牺牲:半条被炸断的腿,身上有四五个血窟窿,有四五个敌人围着阚兴华一人,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没让这些敌人讨到半点便宜——在刺刀刺穿身体以前,他拉响了手榴弹;爆炸声后,阚兴华和敌军一同消失在了硝烟之中。
“后头的战斗我也参加了,真的是弹尽粮绝唉!啥子军医、老师、学生,城里的大多数百姓,到最后都参与进来了。只要有机会,我都会从牺牲的兄弟们身上拿走一些贴身的东西,记到他们的名字,只要有人记得,他们就还活着。”
老夏拍拍自己的两箱“宝贝”,不无自豪地说,“你们可能觉得这都是破烂,但我不这么觉得。你们来以前,我已经找到了好几位战友的家人,把他们的东西还给他们屋头的人,就当是我送他们回家咯。”
攥着那支盖不上盖子的钢笔,笔杆上还有已经结块了的黑色血污,阚铭没觉得脏,只觉得百感交集。她几度想开口感谢,却怎么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老夏同志,您还记得阚兴华同志牺牲的具体位置吗?”彭越握着夏正德的手,替同伴说出了她没说出的话。
“这么多年过去了,样子也都变了。要是真能找到当年战友们牺牲的具体地方,我哪还用得着去那个小山包包祭奠他们?”
能找到太爷爷的物件已属意外收获,找不到埋骨地这件事作为遗憾,阚铭也不再有更多奢求了。她刚要开口感谢,姜泠却已经抢先一步为她弥补遗憾了。
“只要有了这支笔,我就能找到你太爷爷牺牲的地方。不仅能找到他的埋骨之处,说不定还能替他实现生前的愿望呢。”
第72章 篇五:沙场征人·跨越几十年的重逢
银白色的小蛇在钢笔上游走了一圈,然后绕回姜泠的手腕。自六溪以后,凌岓就没怎么再见过蛇的踪影了,现在一看,竟然还觉得有种久违的熟悉感。
“跟我走吧。”骨医有骨医的职业道德,譬如现在,姜泠又回到了从前颇有把握的样子。
“去哪儿?”彭越和阚铭不约而同问。
“去找你太爷爷。”发言人凌岓上线,也没忘了叫上两位老战士一道,“您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去见见老战友。”
“去!”两位老人一听这话,更显精神矍铄,“但是你们稍等,我得去收拾收拾。”
夏正德又一次把自己关进了房间,一见他这样,郭卫国忍不住笑出了声。
一转眼,夏正德也穿上了他的旧军装。对上年轻人诧异的目光,他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当时受了伤,身上穿的衣服早就破了。这个是后来解放的时候穿的,也很珍贵勒!”
阚铭觉得两个老人很可爱,自然而然就上去搀着他们。旧军服的绿色在阳光下很好看,老人的衣服上还有一股淡淡的肥皂香。阚铭走在两个老人中间,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以前奶奶身上也有这种以前的洗衣粉的味道。奶奶抱着自己在乡下院子的躺椅上摇啊摇,衣服上的洗衣粉香味就飘啊飘,既有天空的味道,又有青草的味道。后来阚铭再大一点才发现,那实际上是奶奶的味道。
自从在青田村定居以后,老人们就没怎么出过远门了。第一次坐房车,里面的一切对他们而言都是新奇的。问完这个问那个,等到一房车里的陈设装备都被解释完了,姜泠指挥的目的地也到了。
车停在山岗下,人步行往上走大概十分钟左右,就来到了山岗上。站在岗上向下望,一望无际的绿野边上缀着点点金色,秋意正浓,谁又能想到这里的土地下埋葬着守卫者的遗骨。
山岗上开着不同颜色的小雏菊,风一吹,小花轻轻曳动,给高岗增添了无数生命力。玉玦躺在主人手里,第一次发出这么柔和的光。
姜泠以前没亲眼见过寻骨寻到逝者亡魂的场景,她一般只是完成自己该做的事项,然后等待活着的人和亡魂团聚以后,直接就这笔生意进行结算。至于逝者重现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场景,她看不到,也不在意,所以通常都按照师父描述过的情景脑补。
这次和以往看似也没什么不同,可骨医自己又实打实觉得哪里不太一样了。她心中生出一丝期待,但如果追溯下去,她也不懂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感。
玉玦的光芒没有太阳刺眼,却足够照亮一方土地。当第一个逝去多年的人在浅金色的光中出现时,岗上众人皆一愣。
“诶,这这这…这不是昨天晚上那个?”阚铭结巴着认出来人,他是昨晚那个牺牲在芦苇荡里的连长,此刻他站在面前,身上的血污没有了,衣服上的枪洞也没有了。
陆陆续续有更多逝去的人在这片高岗中出现了,他们走的时候身上沾染着泥土、血迹和炮火烧出的焦洞,归来时,这些都没有了。流血的伤口处没有疤痕,军服也是干净整洁的样子。
战士们咧着一口白牙朝他们笑,看起来就和刚毕业的大学生们差不多大。两个老人站在曾经的战友中间,竟然有些违和。
“你头发都白了。”逝者中肤色最黑的男人棱角分明,他揉了揉夏正德的头发,似乎面前的老人还是当年的学生兵,“刚见你的时候还是个娃娃,枪都不敢摸一哈。一转眼,你都成老爷爷咯!”
比起重逢时略显无措的大活人,这些归来的逝者反而更加通透。他们知道再见不易,也知道这一次重逢是真正的永别。正因如此,那么多说不完的话也不得不长话短说。
阚铭和她太爷爷的眉眼十分相像。没有苦情剧里抱头痛哭的戏码,祖孙两人一见面先是相视而笑,然后和许多爷爷奶奶一样——阚兴华问完家里所有人的情况以后,着重打听了阚铭的学习、工作和感情生活。
听说自己的曾孙女学的专业很小众,还曾因为在省级文物修复工作中表现突出而获得过表彰,这位曾祖父高兴极了。死去的人不会变老,阚兴华站在曾孙女身旁,一个劲儿地给战友们介绍自家小辈的成就。他的战友们投来羡慕的眼光,祝福之词不绝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