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她对祖父不容反驳的威严敢怒不敢言。
至于现在,她懂得了原因。
在西北的五年,没有人知道她父母和祖父的名字,没有格外的人情,没有格外的关照,她也再没得到过“歪打正着”却“称心如意”的“洋娃娃”。
别人用了两年从基地直升高级工程师,调回中央,她用了五年才等到一纸调令。
做光辉,而非借光辉。这是她的一点天真的坚持。
她随身的东西很少,20寸的行李箱,里面只有四套衣服和一台笔记本电脑。
庄谌霁留给她的客房里放了几套新衣服和睡衣她都没有装箱。
收拾好了行李,将箱子推到房门边,她拿着那个装着“骨灰”的矿泉水瓶下了楼。
“丁管家,家里有没有挖土的铲子?”
“有的,宁小姐,您是要多大的?”
“多大都行,我种点东西。”
她拿了铁锨,在院里最大的洋槐树下掘出了一行坑。
小孩对这样的事最感兴趣了。两小孩蹲在花坛上看着她。
庄斯疑惑问:“你在做什么?”
“我在种花啊。”
“那花呢?”
“看到那个瓶子没有?”
“这里面不是土吗?”
男孩伸指戳了戳。
宁瑰露踩着铁锹按进土里,又将土翻过来,“是种子。”
“是什么种子?”
“听说过阿罗汉草吗?”
两个小男孩面面相觑。庄斯问:“那是什么很厉害的草吗?”
“当然厉害啊,它环境适应性强,高原能生长,平原也能生长,种子吹到哪,就能在哪儿落根。”
孩子的情绪就像云,来得快去得也快。刚刚还对她张牙舞爪,这么一会儿就被她忽悠瘸了,看她的目光里全是崇拜。
“阿罗汉草,听名字就好厉害啊。你是从哪里得到种子的呀?”
“有草籽就有种子,再过两个月长起来了,又生出新的种子了。”
小孩彻底被迷住了,两眼冒星星:“你好厉害啊,你是植物学家吗?”
庄谌霁接到消息赶回来时,就看见她在洋槐树下翻着土,洗得发白的棕色衬衫下连肩胛骨都瘦得清晰,袖子挽到了手肘上,小麦色的皮肤被阳光照得像擦了一层油。
两个孩子蹲在她脚边,像小狗一样两手并用地给她翻着土块。
“让让,可别把手指头凿没了。”她说。
明明夏季还没有来临,可他却好像闻到了长夏的气息,滚热的热浪翻涌,阳光灼热得近乎刺眼,青草和泥土被晒出了干爽的清香。
“现在是要把种子撒进去了吗?”小孩问。
“这土有点干,谁给我去接一杯水来?”
“我去!”
“我去!”
两个小孩跳着举起了手。
她点了庄斯,“你去。”
“阿姨,那我呢?”小小孩眼巴巴地看着她。
宁瑰露伸手在他脑袋顶上一摸:“没礼貌,叫姐姐!”
小孩抱住了她的手:“姐姐,那我呢?”
“小葡萄。”身后传来一声低喊。
小豆丁儿立刻转头看过去,大叫一声:“哥哥!”撒腿跑了过去,一把抱住了庄谌霁的大腿。
宁瑰露扭过身,歪着头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破防了,大“啧”一声:“这小崽子怎么管我叫姨,管你就叫哥?”
“小葡萄是我姑妈的孩子。”庄谌霁弯腰抱起了小孩,问他,“你妈妈呢?”
“庄斯,你弄水干嘛呢?”
庄慧琳正跟着跑回去接水的庄斯走出来,瞧见了大侄子,稀罕道:“哟,这是忙完回来了?”
“嗯。”
她又埋怨:“怎么宁小姐来了你也不和家里说一声?不能仗着关系好就怠慢了人家!”
庄谌霁却看着宁瑰露,他说:“亲自上陇原接你,还算怠慢吗?”
“不算。”
宁瑰露杵着铁锨,支着下颚,目光在他们一大家子上打转,感慨真是难能可贵的温情。
他将五味杂陈都压得不动声色,走近一步,低声问她:“那怎么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这么突然要走了呢?”
第8章
宁瑰露下颌往后仰了仰,又生生顿住,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半个月的假,待了三天就要走?”他脸上笑着,眼里却纠缠着让人看不明的情绪,“是因为昨晚的事?”
她微微拧眉:“没……”
有一瞬间,某种情绪几乎要从他身上迸发出来,但也只是一瞬。他的手掌托在小孩的后脖颈上,向上一抚小孩脑袋,眼微垂,一并抹去了几近难堪的情绪,又变回了哪个沉稳可靠的兄长。
“什么时候走,我送你。”他平静打断她的话。
“今天下午”四个字在她唇舌里打了个转,又被她压了下去,她抬手在他肩上一拍,爽朗道:“我是那种吃完喝完甩膀子就走的人吗?明天返京,申请了单位的房子,通知批下来了,马上要上班了,我得先过去收拾个住处办理交接,这不是正打算晚上跟你说么?”
他逐一和她确定:“订了机票吗?打算上午还是下午走?”
“还没订,下午吧。”
“嗯,机票我来订。收拾行李了没有?”
她大咧咧:“没什么东西,拎个箱子就能走。”
庄谌霁弯腰将小孩放回地上,“你那行李箱塞两件衣服就满了,我叫人换个大箱子给你。”
他往前两步,脚步又定住。
捧着一瓢水的小少年站在宁瑰露背后,看向他的目光里是不敢僭越的胆怯和热切的期冀。
他的无名指神经质地抽动了两下,语气听不出异常,好似才注意到少年:“今天没有上课?”
“嗯…小提琴课换到明天了,是姑奶带我过来玩的。”
他好像有点儿怕庄谌霁,话也说得怯怯的,丝毫没有之前那股宠坏了的跋扈和开朗劲儿。
宁瑰露觉出些怪异。
庄谌霁弯下腰,在他头顶上拍了两下,“外边太热了,和姑奶带小葡萄回家里去。”
庄斯将那一瓢水放在地上,朝着宁瑰露规规矩矩说:“阿姨,水放这里了。”
他握住小孩的手,“小葡萄,走,我们去房间里看书。”
小小孩迈开脚步跟他走,声音脆脆地纠正:“叫表叔!”
“那你先叫哥哥。”
“这不对!”
庄斯耐心胡扯:“我是不是比你大,比你大你就要叫哥哥,你幼儿园老师没教你吗?”
小孩哼哧哼哧半天没想好怎么反驳他。
宁瑰露捋了下,没捋明白他家这关系,握着铁锨的手伸出一只搭着庄谌霁的肩膀,玩笑着问他:“你家这辈分够乱的,大一点的那个小孩不可能是你儿子吧?”
他松开了紧攥的掌心,默然地看着她,却没有应答。
那几乎是一种等同于默认的沉默。
宁瑰露那一贯混不吝的神情没绷住,凝滞崩塌了,震骇地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丝开玩笑的迹象。
阳光灼烁,额角沁出的汗涔涔,她许久才找回离家出走的声带:“真,真是啊?”
孩子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单面透光的落地大玻璃内,留下的一汪清水折射着碗大的光斑,投在他板正的黑灰色西装前襟口袋,像破了个大口,可洞口已经干涸,再淌不出什么。
他点了头,神情那样的从容,好似有了这么大个儿子并不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情。
“我靠...”她惊骇地扬起脸,破了音,“庄谌霁!你真牛逼啊!”
像跪坐在断头台上的路易十六,铡刀已经落下,尸首还牵扯粘黏,终于,头颅落地,他竟笑了。
宁瑰露收回了搭在他肩上的手。外庭太热,令她衣襟下一片滚烫烧热,她心里燥热,身上也燥热,低头扯开系在裤腰里的衬衫下摆扇了扇热气,好半天不知道怎么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干巴巴问:“怎么孩子是你姑姑在带,你不带到自己身边来?”
“学籍不在这边。”他的回答一言蔽之。
“几年级了?”
“六年级。”他顿了下,向她补充,“他成绩很好,在私立小学就读,跳了一级,钢琴和小提琴都练得很好,申请免试通过了,下半年就上中学了。”
他这样细致地和她介绍孩子情况,让她连再怀疑他是开玩笑捉弄她的余地都没有。
不知是哪根筋搭错,她突然脱口而出一句:“他长得和你不怎么像啊。”
说完她就想把自己嘴捐了,不得不又找补说:“但是挺聪明的,这点还是挺像你。”
他笑笑,“你以前小提琴也拉得很好,还是校乐团的首席,他这点像你。”
宁瑰露:……??我谢谢您。
听说过外甥肖舅的,还没听过侄子能像没血缘关系的姑的。
这但凡换个当事人,她都得就着瓜子当八卦听,一下身临其境了,还真有点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