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旁边的儿子、侄子连忙伸手搀住老人。
  大儿媳妇江文娴道:“老爷子,厨房还没弄好呢,咱们不着急啊。丫头刚回来,让她喝口茶,说说话。”
  一众人忙又手忙脚乱把靠枕放好,扶着老人坐下。
  旁边人挪出个位置,让宁瑰露上另一条沙发坐。她起身,坐在了老爷子手边扶手上,手搭着老爷子胳膊。
  她腿长,没换鞋,还穿着一双高帮靴子,深蓝色的牛仔裤裹着瘦削的身形。在穿着得体连衣裙或是利落剪裁西装及夹克的人群里,随意得格格不入。
  老头儿瞧着她,说:“你这几年,有长进了。”
  宁瑰露嘴一张,习以为常
  地和老爷子唱反调:“那您得失望了,我在西北就混日子呢,混了五年,人家说我光吃饭不干活,这不把我踢回来了。”
  这家里能和老爷子这么满嘴跑马的也只有她了。
  老爷子已经管不了她这张兜不了两句实话的嘴了,自顾自道:“你在72基地的研究任务,我知道。这次你调回来,靠得是你自己的本事,不是家里的关系,这是你的能耐。”
  老爷子一开口说话,沉缓而条理清晰。客厅里几十人都噤了声,默契得堪比军训。
  甭管在外边是多了不起的大人物,得有多少人仰头看着,进了这家门都得把德性收敛好了,规规矩矩的听教导,这是家教。
  宁瑰露也静声听着,没再不合时宜地插话。
  老爷子又道:“你如今处在这个位置,里里外外盯着你的目光会越来越多,各各方面想接触你的人也会越来越多,威胁会多,诱惑也会多。从前有些话,我没有交代过你,是你还小。但我交代过你大伯,交代过你父母,也交代过你哥哥。今天,当着众人面,我再交代一遍你。你既姓宁,不是改了个别的姓,就要记得你行走在外,做得好或不好,别人都会往我们宁家头上记上一笔。我们宁家,容不得贪生怕死之辈!”
  在这家族聚会中,庄谌霁是唯一一个彻底的外人,听老爷子这番话,却也振聋发聩。
  宁家,容不得贪生怕死之辈。
  可太平盛世,趋利避害无非人之常情。
  宁家四子。大儿子一脉却改孙辈姓氏为“于”。
  有人说,“宁”这个姓太硬了。宁家当年七个孩子,如今却只剩下二子,最小的小儿子已有二十七,却不明不白地坠机牺牲,至今没有个官方说法。
  消息传回宁家,老太太一病不起,不到半月撒手人寰,仙逝前仍喊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不该姓宁!”
  有人说,宁家三代而孬,大儿子宁华胜已经没了老爷子的气节,贪生怕死改了姓。有人说,宁华胜是遵亡母遗志,凭吊亡母,无可厚非。
  种种传言都不过是猜测,如今看来,恐怕二者皆有。
  宁家孙辈里还姓宁的,竟然只剩下三儿子宁启明的一双儿女。
  宁启明常年驻外。两孩子一岁离开父母,跟随祖父二十余年。战场上杀伐果决的老兵,回了家也是气势骇人的修罗,能止小孩夜啼。
  宁江艇就很怕老爷子,但凡老爷子在家,他就不敢在家呆。小孩天生的趋利避害,老鼠怕猫似的。
  庄谌霁和宁江艇同窗十载,听他说过心里话。
  他说:我是真羡慕你。虽然你爹给你娶了个后妈,但好歹还有个自己的家。老子养儿子是理所应当。我长到十八岁也没见过我爹妈几面,在老爷子眼皮子底下兢兢战战,就跟寄人篱下一样,生怕触老爷子霉头。我真挺想他们的。
  半大的小子尚且想爹妈,那宁瑰露呢?
  他目光停留在她沉静的脸上。她静静地听老爷子说着,谁也无法从她那低垂的目光和平和的神情上窥出情绪。
  “家国生死”这些命题都太大了,从小跟着铁血手腕的祖父,教着“流血流汗不流泪”,似乎精神强大了,身躯就不再弱小。可阖家团圆的时候,见了其他人父母双全,她是否也曾心生羡慕?会不会在生病疼痛时,在孤枕难眠的夜里觉得无依无靠?会不会,也想有个能卸去一切盔甲的家?
  第12章
  吃过晚饭,宁瑰露接了个电话就不见了。
  庄谌霁婉拒了一根递来的香烟,拎起外套往小花园外走去,没走几步,在大榕树下垂挂的木秋千上看到了宁瑰露。
  夜里转凉,室内温度调得有些高,众人晚饭吃了点酒又发汗,沙发靠背上堆满了衣服。
  她也脱了外套,这会儿就穿着一件棉质的白衬衫,袖口挽至手肘上,胳膊勾着秋千绳,躲着人群弓背玩着手机。
  有细小的飞虫闻光而来,在她周遭飞舞,她也没在意。手指噼里啪啦的,看着像在和人发消息。
  “露露。”他出声。
  安静被打破。宁瑰露闻声拨冗从屏幕后看了一眼,嘴上道:“不好意思啊,谌霁哥,今天人太多了,没怎么照顾你。”
  知道她这话纯属放屁。他停步,站在离她两米远的台阶上,“我打算走了,和你打个招呼。”
  “我送你。”她爽快起身。
  庄谌霁有点儿意外:“不用了,我和他们一块出去。”
  “我正好出去转转。”她抬腿就往外走。
  擦肩而过的瞬间他看见了她手机群聊里一排的语音,自动播放的声音经电子处理,在夜风中不甚清晰:“小露姐,过来玩嘛,嗯...就我们几个人,清吧,不玩乱的。”
  是个男孩声音,字正腔圆,干净清冽。
  宁瑰露走着路,也回了条语音:“大倩儿,这未成年吧,你胆子挺大啊。”
  下一条语音就来了:“没有,姐姐,我成年了,我大三了。”
  “姐姐”两个字叫得温柔缱绻,狐狸精的骚气透过手机都溢散出来了。
  庄谌霁蓦然伸手攥住了宁瑰露的胳膊,指节用力得快把她那筷子一样的胳膊掰折了。
  宁瑰露吃痛,不明所以地回头看他。庄谌霁脸色一下变得很白,下颌微颤。
  宁瑰露一惊:“你是不是不舒服?”
  庄谌霁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等反应过来时才觉得从后脖颈一片往下凉得像挨了块冰。
  “可能……”他闭了闭眼睛,试图平复情绪。
  他脸色实在难看,宁瑰露顾不上其它,回身握住他胳膊:“走,去那边坐一会。”
  小花园里有张竹编的靠椅,她扶着庄谌霁在座椅上坐下,又伸手探了探他额头。
  他眉毛拧得很紧,额发下有湿湿的冷汗。
  见他弯腰按着脑袋两侧太阳穴,宁瑰露担心问:“是不是头疼?”
  他的一只手还攥在她小臂上,徒劳地要拉住、留住她,良久,却又极缓慢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松开了手。
  没有人知道他有多想将她拉进怀里,狠狠地抱紧,最好紧到两个人能融为一体,紧到,能彼此进入对方血液里。
  可他不能。
  他守着承载无望爱意的石棺,陪葬品是一个真实而充斥偏激的自己。
  他摘掉一部分自己,裹着四平八稳的皮囊,鹦鹉学舌般的装成另一个人,鬼面般地在她身边游荡。多希望她长了一双锐眼,一眼能看穿他的假面与伪装,却又矛盾地做着自己的守墓人,将每一口可能泄露心事的棺材都严密钉紧。
  他那崎岖而无望的爱,在暗无天日的思念与反人性的克制里长出了一片绮丽而罪恶的花。每掉落一朵,都能让他痛彻心扉。
  “能走吗?我去给你叫医生过来?”她皱着眉,关心地问。
  “不用了。”
  他的笑容虚弱,垂下的额发挡着眼里微闪的不明情愫。
  朦胧月色稀薄,照着他那张白皙而线条分明的脸。他有一双沉静深邃的眼睛,像隐匿在树丛深处的孤鸟。
  宁瑰露无缘由地想起十几岁的庄谌霁。那时他还没有成为一个沉稳而不动声色的成年男人。
  那时候,他有一双温柔而又孤冷的眼睛,常常将自己隔绝在人群之外,看似孤立所有人,但只要有一点点温暖,他都会记住那一份情,再默不作声地还回去。
  他总是做的比说的要多。
  “唉。”
  她伸手,胳膊圈着他的脖颈,拉近距离,将他按在了自己肚子上,“给你靠会儿,舒服一点了和我说。”
  像一阵猛烈的电流从额头打进了身体里,他错愕得几乎要弹起。
  可他没有动,四肢僵成了活化石。
  她身上的气息绵密而密不透风地裹紧了他,像牛奶和甜橙的香气,甜味里夹带着一丝酸涩,如一枚硬质夹心糖果。
  他能感受到她呼吸的频率,她身体的每一阵起伏,她细小的动作。
  宁瑰露看了看庄谌霁。他双手搭在膝上,板正得像出席谁的葬礼,低着头抵着她肚子,一动不动的肩背像钉了一根钢筋。
  她有点儿想笑。感觉他总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显得过分可爱。
  群消息还在轰炸,狐朋狗友纷纷对她的突然消失表示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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