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她没说什么,收回了视线。
  他肩膀一松,对她平淡的反应,不知是松口气还是失望。
  后面的几个小时,他盯着她饱满的后脑勺和宽展的背姿看了很久,久到自己都觉得荒诞诡谲。
  他们专业里漂亮的女孩并不少,可他从没有过这样的想法。
  想被一个人以温和的、纵容的目光注视,让她的修长手指捧自己脸,想抚摸她瘦峋的肩颈,想感受她或许温热,或许微凉的体温,他甚至能想到,她勾自己的肩,将他按在怀里,而又清凌凌地抿一根烟的姿态。
  好像一切
  都已发生,或者亟待发生。
  乍萌的情意像一夜高耸的青竹,摧枯拉朽地轰开懵懂的门。他在一刹那间,涌起一个念头——如果没有惊心动魄地爱过一个人,那这一生都不算完整。
  这样仓促的念头一生起,一切理性,一切斟酌犹豫,都丧失了。
  服务生过来加水。他蓦然主动接过那透明水壶,低头弯腰给她倒上了一杯水,捧着杯子递到了她面前。
  她握过杯子,温热的指腹从他的指节上接过水杯,一触即逝。
  他手指在抖,好像被火燎了一下,强撑着镇静收回了手指。
  他无故开始“恨”她,她那样的淡然从容,若无其事,好像一点没有注意到他那蓬勃生起,将要连自己都侵吞的强烈感情。
  很快,他又自责起来。苛责于自己情感的轻佻。
  只是见过两次面而已。
  怎么会有这样酸涩得快拧出水的喜欢?
  他的脸色时红时白,被这强烈涌起的感情推向不知所措的境地。
  这一刻,年轻的男孩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爱是理性的毒药,一经沾染,理智顷刻丧失。
  可覆水难收。
  十二点牌局结束,几手的牌凌乱扑在桌面上,众人起身拾起东西,零零散散地撤退。
  聚会外场早已结束,服务生已经在收拾酒水。
  见他们一群人出来,纷纷起身站到一旁目送他们离开。
  等候多时的经理立刻上前来低声和郑一嘉沟通超出的清洁费。宁瑰露和陈芮倩同人打了个招呼,便要先走了。
  辜行青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突然拔足跟了上去。
  走出聚会大厅,她们俩人正聊着。辜行青站到了宁瑰露面前。
  青年身材挺拔,却微微低头,脸上泛着红晕,很是内敛羞涩。他鼓起勇气,直截了当地说:“那个,我能跟您要个联系方式吗?微信号码或者手机号,随便哪个都行,方便以后联系。”
  陈芮倩抱起来手臂作壁上观,低低地笑,好似早已预料到这一幕。
  宁瑰露看了他一会儿,那双平静温和的眼睛似乎已经将他一切想法都洞悉。
  他挣扎犹疑,理性唾弃自己的轻狂,脚步却扎定不移。好在她那样的温敛体恤,拿出手机解锁,按开拨号页面递给他。
  他接过手机,反应过来,迅速输入了自己的手机号,还按了拨通,接着挂了电话,将手机递还给了她。
  “谢谢。”他礼貌地说。
  陈芮倩好久没见过这样青涩害羞的男孩子了,在一旁笑得靠倒在墙。
  宁瑰露警告地睨她一眼,又同辜行青道:“不早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她和陈芮倩往贵宾通道走去。
  过道传出咕噜噜的轮子声。
  一位服务生小哥拉着推车要进员工通道,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眼看就要撞上了,一只捏了他肩膀一下,制止了他往后的步伐:“小心。”
  小哥吓一跳,忙回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这么晚了还在收拾,辛苦。”她说。
  小哥愣了愣,对上她微笑的神情,不好意思地低声应下:“我上晚班,不辛苦。”
  她抿唇一笑,微微颔首,绕过路,带着朋友侧身走了出去。
  她走得那样飒然洒脱,以至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带走了什么。
  辜行青站在原地,捏着手机,看着她的背影,尚未真正清醒。
  此后漫长一段时间,像失恋,他神魂已经有一半出走。
  爱与痛缠绵。
  京市的夜晚是不会黑的,灯火通明的楼宇与道路两侧的长灯亮至黎明破晓。
  白天不能进城的大货车在夜晚排着长龙运载货物跑向各个集货中心,出租车在高架桥上见缝插针,加班的打工人日夜颠倒,外地来的游客为了一睹升旗仪式早早带着帐篷奔向天安门……
  宁瑰露站在换乘层的落地窗后俯瞰如迷宫般的城市。
  高楼大厦挺拔矗立,古老的胡同连接城市的脉络,光影下是沉默流淌过的变迁痕迹。
  听到身后沉稳踏实的脚步声,她环着手臂侧身看了眼,骤然一定。
  眉头拧起,嘴角却笑了:“唷,真巧啊,您又来京市出差了?”
  “这么晚还没休息,明天不用上班?”他步伐落定在她面前。
  白色衬衫袖口扎着黑色袖箍,像刚结束一场正式晚宴。
  他呼吸时,她能看清他胸口和喉结起伏的弧度。
  宁瑰露突然很看不惯他这幅沉稳平静,道貌岸然的样子。虚伪得像一张空皮囊。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变得越发陌生,一点一点抹去她曾经熟悉的痕迹。
  曾经那个宁可缄默也不愿撒谎,宁可得罪所有人也不愿意说违心话的少年,已经面目全非。
  她甚至疑心现在的庄谌霁早已被某个相似的人冒名顶替。
  “庄总,一边把我删了,一边又和我说这些客套话。”她和他擦肩而立,步伐轻轻一顿,言语微哂,“您不觉得虚伪割裂吗?”
  这世上有很多不可控的事情,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是最不可控的。
  你无法控制一个人爱你,也无法控制一个人恨你。你甚至不能控制自己的爱与恨。
  她和他竟然会走到互相拉黑的一步。
  多不可思议。
  她声音闲闲:“我的事,不劳您操心了。”
  手臂被一把攥住,她猝然被拉进怀里,然后倒向巨大透明的落地窗,后背好像一空,她不得不用手肘撑住身体,心跳惊得漏了不止一拍。
  他倒向她肩。直到此刻,她才嗅闻到他身上浓郁的酒气。
  她眉头紧拧,两手撑着玻璃幕墙,总觉得摇摇欲坠:“你喝多了?”
  “他是谁?”
  他低低地问。
  这里是换梯层,凌晨十二点,整整一层都只有他们两个人。她侧头看了眼,如果没有闹鬼,那只有他们俩人的倒影。
  “他是谁?您有自我意识障碍吗?”
  他的手臂紧紧钳住她的腰,宁瑰露拼命往后退,两相拉扯,几乎要将她横中截断了。
  灌了一肚子水,再被紧紧一掐,她快吐了,侧过头长吸一口气:“咱俩加起来两三百斤,你要把这片玻璃压断,然后一块摔成肉泥吗?”
  “好。”他声音那么低,那么脆弱,还那么恶毒,他说,“那就一起跳下去。”
  电梯“叮”一声,停在了他们这一层。
  陈芮倩拿着房卡回来找她,一眼就看到两个抱在一起耳鬓厮磨的人影,下巴登时“哐当”砸在了脚面上。
  宁瑰露听见响动,艰难地从他肩后抬起脸,便看见陈芮倩毫无姐妹情,火速逃离案发现场的背影,她怒吼了一声:“陈芮倩!”
  电梯门徐徐合上,缝隙里,陈芮倩拉上了嘴巴,拱了拱手,示意:我嘴巴严,你们继续。
  继续你爹!
  宁瑰露要被箍吐血了。
  她抬起手肘想抵开他身体,却被拥得毫无间隙。在她要动真格的时候,忽然发现他的身体在轻轻地颤。
  好像她下一秒就会消失,而他只是在徒劳地挽留一个虚影。
  算了,她手肘一松,不乏恶意地想,明天他一定会后悔的。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她仰头盯着反光的澄净天花板,镜面般的薄铝吊顶照出了他们的身影,亲昵地像在拥吻。:
  直到感觉双脚发麻,感觉他发颤的身体一点一点平静。
  他仍没有松手。
  她身上有橡木烘烤的焦苦味,是雪茄的烟叶气息。他该冠冕堂皇地斥责她糟践身体,而不是这样卑微地在她的颈口嗅闻她的气息。
  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卑劣行径。
  她这样的人,这样的骗子,把感情就像当游戏。一场玩腻了就换下一场,一个乏味了就换下一个。
  她不会怀念谁,也不会留恋谁。因为她身边的人来来去去,永远不缺投怀送抱的新鲜感。
  十年前,她是洋槐树上累累的花朵,而他是台阶下的藓。他努力往上够,也够不着她的手指。十年后她依然年轻、成功、自信且成熟。在一切暧昧关系里游刃有余。
  而他呢?
  他还有什么能够留住她?
  是年华已去的年龄,日渐衰老的容颜,还是一颗苍老而千疮百孔的心?
  他在她面前,除了那一点点仅剩的自尊,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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