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好难受。”
他颠三倒四地呓语:“头疼,那些东西看得人头晕,不是开会就是出差,一点都不想喝酒……”
这孩子气的醉话让宁瑰露差点笑出声,她僵直的肩膀慢慢松了下去,哭笑不得抬起手,拍了拍他的后背。
“行了,你这大老板都哭累,手底下被剥削的打工人还怎么活?”
她自言自语地嘀咕:“庄总啊庄总,你明天要是能想起你今天都做了什么,你会找个地洞钻进去的。”
“乖。”她哄着他站直,把手在他身上摸了一遍,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一张房卡,道,“回房间休息吧。哎,记得你住几楼吗?”
宁瑰露发现他喝多了,好好哄着,还是很讲道理的。
上了楼,她刷开他的房间门,扛着他胳膊把他带进门,放倒在沙发上,自己累出了一身汗。
她扯开衣领扇了扇风,随手拿了一瓶矿泉水拧开,“咕噜咕噜”喝了两口。
他躺靠在沙发上,微微抬着下颌,露出修长的脖颈和线条分明的下颌,眉宇拧着,视线怔愣地跟着她。
宁瑰露没好气:“看什么?不认识了?”
“露露。”
他叫着她的名字,拽了拽锁紧的领带,烦闷地说:“不舒服。”
“不舒服啊,活该。”她居高临下,抱臂耻笑,“教育我的时候说得头头是道,什么‘事不过三’,自己喝得发酒疯的时候把你的‘事不过三’忘哪去了?”
嘲笑完,她一摊手:“我仁至义尽了啊,你随意,想吐了自己去卫生间,酒没醒就睡,醒了就叫客房服务过来收拾。”
说完,她转身就要走,却被拽住了衣角。
脚步一顿。
她扭头看他。
她完全可以挥开他无理纠缠的手,冷酷地转身离开,可她看见了他那双深邃仓皇的眼睛,瞧见了漆光闪动,流露出无声的祈求。
这大概是他能做出的最大程度的挽留。
真奇异,那一瞬间,她脑子里浮现的竟然是刚见过一面的青年的眼睛。
笑起来清澈明亮,不笑时又高傲灵动得像鹤。
像极了那个十七岁,疑惑看着她说“你怎么都不哭”的少年。
她喜欢过的那个纯净无暇的少年,停留在了二十岁之前,一点一点亲手被他抹杀殆尽。
他奔向他的远大前程,走他的康庄大道,他获得了辉煌灿烂的成功。再也没有人能轻视他,视他无物。
他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二哥,看清楚我是谁,可别把我看成了你的心上人,”她抬手,轻而有力地握住了他的手腕,温和而好脾气地说,“我们这个年纪了,还弄错,不好收场。”
他的手指在颤,攥得却越发得紧。
爱像发一场烧,或许能装出来,却不能被掩饰掉。
他也想过循规蹈矩地守着界限,也想过只在她身边做个冠冕堂皇的“二哥”。
可他的心那么空,空到听不见回响,像囚狱,像监牢,像不得好死的十八层地狱。一想到她还会爱上别人,甚至会和别人厮守终生,他甚至想毁了一切,拿刀杀了那人。
她转过身,看着他发红的眼睛。
他全身都在颤抖,像隐忍地压制身体里暴戾的野兽。
她伸手,轻叹口气,将手指盖在了他额头上。
奇异的。他的战栗在她揉捏下一点点抚平了。
室内那样的安静寂寥,只有他们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许久,她温柔开口。
“二哥,很痛苦吗?”
她盯着他汗涔涔的额角和眼眶说:“痛苦就对了。十几年前,我一个人在医院也这样痛苦。”
她俯下身,唇贴着他的耳侧,像要落下一个吻,声息那样温热缠绵,言语却温柔恶毒地说:“拜托你,就这样一直痛苦地活下去,背弃初恋的人,要不得好死。”
第20章
她喜欢过他,毋庸置疑。
在他还是个青涩未褪,抽条生长的少年时,她就完全地喜欢过他。
那喜欢不啻于爱情,像一个洞察敏锐的挚友,像一个孺慕兄长的妹妹,像一个不求回报的母亲。喜欢这件事总是不能纯粹的。
当你喜欢一个人时,你恨不能变成他身边的一阵风,变成他大脑里的神经元,变成他身体的一部分。
可这种喜欢很深刻吗?
当她和其他人在一起时,她就很少再想起他。凡是再想起他,总会是不那么美好的回忆。
是他该死的沉默,是他过纵的自以为是,是他那一句轻飘飘、划清界限的:她还小,她不懂什么是喜欢。
这种喜欢不深刻吗?
她现在仍能记起夏夜的晚风,想起他干净的t恤,想起他干爽的手指圈过她的手腕,想起山顶的日出,想起摔落在草丛里,头顶人声鼎沸,他按住她的脖颈说:别动,有小虫。却抱了她很久很久。
她再没有在一段关系里找到那样隐晦而滔滔不尽的喜欢。
她恨他在她的少女童话故事里写了烂尾,教了她一课——爱瞬息万变。
她这样决绝地放着狠话,可是自己眼眶却发烫,像结算一笔讨要许久已经没有结果的烂账。
结果已经不重要。
只是算了吧。
说“你去死”太孩子气。
你要带着迟来的痛苦好好活着——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她的声音,轻地像呓语,依旧一字不差地落进他耳里。
炙热滚烫的掌心猝然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撑着沙发的手猛然失去支点,惯性下跌。
“砰”一声巨响——她的额头重重撞上了他的眼眶。
下一秒,她猝不及防地跌进了一个冰冷的怀里。
是的,冰冷的,几乎没有温度的怀抱。
他轻“嘶”了一口气,攥着她右手腕骨的手指却没有任何松弛。她被迫抬着小臂,额头还抵在他的脸颊——或者说眼眶处。
她呼吸发促,在颤。
耳里是不平静的心跳律动。
他微微侧头,握着她腕骨的手指缓缓松开,摸索着,抚上了她的脸颊,是个支扶,抬起的动作。
“撞疼了吗?”
他问。
馥郁的酒气就在她唇侧,下颌处。
她抬起的小臂忘了落下,仿佛那儿还有一只无形的手掌在攥着,桎梏着。
左手在跌下时仓促下撑,支在他下拱的小腹处。
他的腹部体温,她的手掌温度,隔着薄薄一层面料如火星般顺势舔舌燃烧。
冰凉硬挺的衬衫面料已经被拊合得滚烫。
他的鼻尖太高,抵着她的耳骨,简单四个字,带动她耳廓轻振。
太近,太暧昧。
甚至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她心神大乱,刚刚放出去的狠话像根拉扯绷直的长绳,尚未套上猎物脖颈,“噼啪”一下先断裂开来。
她像握着长绳两段,迷茫得几乎忘了为什么要拽直它。
“疼吗?”
他抵着她脸颊的掌心上挪,拇指刮蹭着她那撞上他眼尾的额骨。
呼吸低浅,又问一次。
灯光散射,忽长忽短。
她的目光所及处一大半为他的掌心覆盖。
他依然那么白,隆起的指骨线条镀了一层白腻的光,像羊脂玉一样精致。
她突然觉得很没劲儿。
她在和他怄气什么?重算那百八十年前连成年都不算的旧账?
即便曾经青涩的萌芽能结出果,也必然是不得善终的果。
他这个人,洁净,细腻,讲究,即便一个人生活也要将一切安排得齐整舒心,井井有条。
而她从小上天入地,就不知道“老实安分”四个字怎么写。
他那光洁的手掌心哪能在她这碎石地上摸索得长久。
她抬手,握开了他抵
在她脸颊上的手指,又撑了一把沙发,拉开了和他的距离。
转瞬间,她脸上神色已经收敛得平静无波。低垂的眼睛看着他,相隔不过一掌远。
她审度着,时隔数十年,第一次这样认真打量他的面目。
他却蓦地抬手,挡住了自己的脸。
不要……
不要这么近地看他。
他已经不再年轻,无可遏制地走向崎岖、横生褶痕的衰老。
连她曾喜欢的皮囊都失去。
“我走了。微信把我拉出来。”这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他紧压着眼眶,仿佛还留有她额头的体温。双手无可遏制地在战栗,身体各个关节像针扎般刺痛发麻,一股反胃猛然上涌,他疾步起身奔向洗手间,然后——瓢泼般将吃喝过的一切酒水倾倒而出。
燥热从脖颈蔓延至脚跟,紧接一阵刺骨的寒冷。
痛苦如果是一条河,他已浸没口鼻沉浮深陷多年。
他以为早已放弃挣扎。
梦醒时分才恍然发觉手里还攥着一根断裂的,死了十年有余的草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