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这儿装载的东西太多。儿时的回忆历历在目。数十年过去,连她摔过跤的长街都没有变化。
  轻易能勾起太多回忆。
  关于亲情、友情……爱情。
  她打小厌学,又拗不过铁石心肠的大人。上幼儿园第一个学期,用嚎啕大哭来表达抗议,每天哭得天崩地裂,没眼泪也要扯着嗓子干嚎。
  宁江艇那时候才四年级,自己还是个小孩。每天早上把她扒拉醒,牵着她这头犟驴去幼儿园。下午放了学又把泼猴从幼儿园里背回来。
  一路上要挨她无数拳,每天都骂骂咧咧威胁要把她扔湖里去,倒也没真扔过一次。
  她人生中第一个朋友也是宁江艇。
  宁江艇扶着她骑自行车,教她玩滑板,陪她练拳,当沙包,也把她当过沙包……
  她三十年的人生里有一半的时间和宁江艇形影不离,像个买一送一的泡面和碗。不搭调,偏偏又捆绑在了一块。
  而现在,他们有六、不、七年没有见过了?
  原以为他大学毕业后就会回京了,他却先斩后奏去了南岛工作,一去就再杳无音讯。从以前每天都发消息,到每周传讯,每月留言……现在已经以年为单位。
  和很多人好奇她在西北到底是做什么一样,她也疑惑他在南岛究竟做什么。
  当年老爷子让他留在京市,他为什么偏偏要去南岛?
  老爷子又为什么从起初的震怒,甚至施压,到彻底“随他去”?
  这么多年了,就是被发配流放去守岛了,也该回家一趟了。
  除非是死了。
  有时她甚至会大开脑洞地想,他可能真的死了,只是家里人都瞒着她。
  不过,死了也好,祸害遗千年,他那祸害死了,至少不会再让人提心吊胆地牵挂着了。
  好过现在常常在梦里相见,瞧见他变成了墙上一张单薄的照片,仓皇惊醒,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车没开进院里。
  她在外面下了车。
  家里人都睡了,她按了密码进门。没开灯,脱了鞋,拎着拖鞋赤脚上楼。
  家里的地板还是二十几年前的旧花纹瓷砖,老旧的木梯在上楼时咯吱作响。
  她蹑手蹑脚进了房间,轻轻合上门,这才肩背一松,按亮了灯。
  她房间的窗帘拉着。书桌收拾得没有一件杂物。从小到大的课本和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用纸盒装着,堆了四个大箱子在书桌边。
  书柜里放着的是学生时代获得的证书和奖杯,还有擦得干干净净的相框。
  她以前拍的照片可真多啊,鳞次栉比地摆了整整五层柜子。
  有和老爷子爬长城的照片,才一两岁,她坐在老爷子肩头,摆出一张高高在上的拽脸。
  有小学艺术表演画得和猴子似的,扎着两个双马尾的照片。有在家里院子拍的傻乎乎比耶照。还有中学时候在大礼堂拉小提琴的照片。
  她的合照也不少,但偏偏和宁江艇一起的照片特别少。
  他不爱拍照,谁要是拿镜头对着他,就和拿枪口指着他太阳穴一样,他能蹿起来。
  他那为数不多的几张照片也被摆了出来。
  一张是她和宁江艇还有老爷子的合照,那是老爷子75岁大寿。一张是她拍的,宁江艇躺在老爷子的靠椅上看书,看睡着了,书遮着脸,曲着两条长腿。
  照片过曝,灰蒙蒙雾蒙蒙的,像梦境。
  高中成年礼时的照片也很多,大多数都是和老师、同学的合照。其中夹着一张相框,是她和一个清俊内敛的男孩的合照。
  靠得很近。她在脸边比了半个爱心,他竖了个大拇指。特别没默契。
  那天宁江艇说他会来的。
  但他没有。
  他倒是从国外回来了。从那时候起,他们关系就开始默契地维持起了表面的兄友妹恭。
  宁江艇的朋友不多。
  有一个算一个,她都小心翼翼地替他收着。
  第22章
  睡了那么六个小时,她却像上了发条的胡桃夹子,精力旺盛,半夜挽起袖子又把以前的旧物都清理了一遍。
  小学到高中的教材这样的历史遗物都能丢了,一些鸡零狗碎的文具也一块打包了。还有一些买来就积灰的名著可以问问家里有没有小朋友要。
  这么一清理,挪出了三个大箱子。
  还有一些是小时候的玩具,现在都用不上了,她腾了腾,从那压得严严实实的箱子里竟又翻出来一个崭新的盒子。
  她好奇地拿出来一看,里面竟是个挂着圆环的吊坠。
  礼物?
  她收累了,席地而坐,仰靠着床榻,手指勾着那条链绳,盯着那小圆圈琢磨了会儿。
  细细打量才发现圆环后侧还有个标志,眯着眼睛看,辨认出是“999”。
  纯银的。
  她将小小的圆环转了一圈,意外发现内侧还有字,是一行小小的“1990.08.25”。
  1990.08.25……
  像一根细小的针刺破气球,回忆如乍泄的空气,呼啸着冲破时间的封锁,碎玻璃般撒了一地棱片。
  一幕幕闪现。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不是别人送她的,是她买来送人的。
  ——“老板,能不能刻字?
  ——“我写在纸条上了,
  ——“拜托刻清晰一点,我要送人的。
  ——“一个喜欢的人……
  ——“超级喜欢的人。”
  银环在光芒下坠着,轻轻地摇晃。
  还有一只,在别人那。
  恍恍然的,她想起那枚朴素无华而又突兀刺眼的戒圈。
  ——“谌霁哥,结婚啦?”
  她问得那样轻描淡写。
  ——“没意义,装饰品。”
  他回答亦蜻蜓点水。
  心口像被一枚凝滞延缓的子弹疾驰穿过,她缓缓低头,似乎能感觉到心脏在这一刻骤然紧缩。
  那枚她射出的子弹,拐了个弯,竟又打回了她身上。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庄谌霁。
  是后悔,还是遗憾,是想挽留,还是在缅怀?
  她似乎什么都清楚,她清楚他为那份她不会再回应的,那份他伪装成友谊、亲情,又或是别的什么的感情而痛苦。
  她又什么都不清楚,什么都不清楚。
  她不清楚真相是否如她所知,她不清楚人为什么总在自相矛盾,她不清楚“爱”这么美好的词,带给人的为什么尽是难堪的痛苦和疑惑费解。
  天将破晓,她拉开窗帘,瞧见了一层薄蓝的天光。
  她用力将有些锈住的窗户推开,“啪嗒”一声响,窗户撞上墙面。清爽的风呼哧而入,将她的黑发吹得尽数向后飘。
  干爽而凛冽的风,是独属于北方的气息。
  而那带着淡淡像奶油,又像铁观音茶的气息,是院子里的,路道边随处可见的夏至草的味道,那是属于少年时代记忆里夏天气息。
  她倚靠着桌台,环抱着手臂向外眺望着。
  初夏将至,绿树成荫,栽种了几十年的树仍不算粗壮,像群刚抽条屹立的少年。
  再望远,是被建筑错落遮蔽的北水湖,湖心有座假山,时常站满了鸽子,趴满了龟,里边的鱼养得膘肥体壮,也不怕人,一见岸边有人就慢悠悠地摆着尾巴游过去乞食。
  龙翔台就像一个台风眼。这儿的每只手都能搅动一场极大的风暴,围绕在周遭的一切波诡云谲,而风眼中心风平浪静。
  环抱着盛世太平。
  她又想抽烟了。手指摸了摸裤兜,只摸到平整的裤袋。
  已有五点过半,再过半个小时,家里人陆陆续续都要起了。
  折腾大半个晚上,她终于累了。
  窗户开着,她躺倒在床上,盯着已有二三十年历史、发黄的天花板。
  风吹着,很舒服。
  她微微阖眼,在风的吹拂下渐渐平缓了呼吸。
  手里攥着的细绳显露出来,银白的戒指平静地躺在堆叠的绳线上,像一根手指,轻轻牵着她的指尖。
  宁瑰露是被一声惊惧的“哎哟我天”给惊醒的。
  她转头看去,家里阿姨被她吓得跳到了墙边,一个劲拍心脏:“小露,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吓死我了!”
  “昨天晚上……”
  一出声,她就察觉不对,怎么声音这么沙哑?
  “老爷子说昨晚楼上闹耗子了,吱吱喳喳的声音响了一晚上,大家还不信,”阿姨哭笑不得,“原来是你这只小耗子回来了!”
  “哎,阿姨。”宁瑰露坐起来,揉了一把额头,“给我一包感冒药吧,我好像有点着凉了。”
  确认她是吹风又没盖被子着凉了,阿姨絮絮叨叨地念叨了起来:“这么大人了,睡觉还不知道盖被子。”
  老爷子背着手从她身后走过去:“年纪都长到狗肚子里去了。”
  “我就眯了一下,一个小时都没有。”宁瑰露抱着玻璃杯,不太有底气地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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