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最后一个音缓缓落下,宁瑰露抬手掴了掴,不吝啬给予掌声。
  坐在钢琴后的男人惊讶抬头,瞧见了一位站在琴前的女人。
  她身着一件黑色针织无袖上衣,垂顺的杏色长裤,唯一配饰是一条咖色皮带,很舒适的穿着,挺拔站着,没有什么亮色,却叫人难以忽视。
  “很好听。”她笑着说。
  李骧起身,不太好意思:“献丑了。”
  他抓起放在一旁的外套,让开位置,掌心一抬,示意她也可以过来试试。
  宁瑰露微笑摇头。
  男人读懂了拒绝,回之一笑,点点头,转身先离开了。
  “怎么样?”
  耳边传来一道声音,宁瑰露回头:“什么怎么样?”
  孟海岭微笑:“钢琴弹得怎么样?”
  她中肯评价:“水平一般,勇气颇佳。”
  “唔,”孟海岭轻咳了一声,“你刚可还夸人弹得好听。”
  “大师作曲,当然好听。您上去敲两个音,我也夸您弹得好听。”她正因被安排相亲这事带着不爽快,话语带刺,夹枪带棒。
  “你啊,真是……”
  孟海岭叹笑着摇头。
  几分钟后,宁瑰露就明白孟海岭适才为什么那样问了。
  六个人的小厅,大伯和大伯母都已到场。
  用餐标准很低调克制,桌上仅放着几碟中规中矩的冷盘,坐在近门处的青年穿着深色行政夹克,听见门开声,回头望来。
  不巧,正是刚刚弹琴的那位。
  见宁瑰露进来,他眼里惊讶一闪而过,随即起身。
  宁华胜和江文娴都是日理万机的人物,今天拨冗都来了,可见对她个人问题有多重视。能约见的对象自然也是千里挑一。
  熨烫硬挺的行政夹克,干练齐整的平头,五官端正,浓眉大眼。外形已是长辈心目中的标准女婿模板。
  就算来时不多愉快,此刻她也不得不叹服于大伯选人眼光之毒辣。人海何其茫茫,他一眼能挑出个老爷子最中意的孙女婿类型。
  要怎样形容这种招长辈喜欢的气质?
  严肃且活泼?
  她的位置就安排在青年身侧,撮合的意味已不言而明。
  她也没拂长辈颜面,话题配合地聊着,配合地把这顿饭吃了,还和对方换了个微信联系方式。
  “李骧。”她读了一遍名字,笑道,“这个字倒不常见。”
  “取奔马意,寄寓家慈的一点厚望。”
  他讲话不急不缓,很是温和敦纯。
  宁瑰露都能想到大伯和大伯母是怎么考量的——她这样的性格,万万不能再找个性子急的,不然俩人非得打起来不可,最好是宽厚圆融的性格,中和她的锋芒,方能张弛有度。
  饭宴散场。
  李骧问:“宁小姐是回家还是……”
  “我回单位。”
  “宁宁,小李没有开车来,你送他一下吧,不远,就在第一医院。”
  “宁宁”,家里只有大伯母这样叫她,温柔有力,叫人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
  “行,小李同志,跟我走吧。”她同李骧道。
  李骧冁然一笑。
  从地下车库上了车。李骧才开口说:“你和我设想的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
  她看着窗外后视镜,注意后方来车,准备掉头。
  “我以为像您这样做军工的,应该很严
  肃。”
  宁瑰露随口问:“我不严肃吗?”
  他忍俊不禁,“……您挺幽默。”
  宁瑰露笑了,“都是刻板印象。大家还都觉得医生手指灵活,应该很会弹钢琴,但……”心直口快的话秃噜到一半,强拐了回去,“……你也挺不失众望。”
  “小时候学过一段时间,可惜天分不够,长大了也就剩下点装模作样的花架子,练了一周才把钢琴捡回来。”
  在门岗一声“嘀,京f07*28,请通行”中,她将车开出了地下车库,上了主道。
  “你倒实诚。”她说。
  “在聪明人面前自作聪明会显得特别愚蠢。”他更诚实地说。
  宁瑰露读懂了他的意思,笑了笑,其实不太在意:“我大伯没这个情调,是我大伯母安排的吧?”
  李骧笑而不言。
  她又问:“谱子是你选的,还是我大伯母给你定的?”
  他不方便直说。相视一笑,便已了然。
  这次轮到李骧问了:“这首曲子是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噢,我以前拉小提琴,回课时敷衍老师就喜欢拉这个谱子,练得熟了,一握弦就有了肌肉记忆,算是印象深刻吧。”
  说着,她声音渐缓。
  还有一点……
  但宁瑰露也不能肯定。
  那太遥远了。
  十几年前,有一场毕业文艺汇演。
  风华正茂的少年被临时拉去救场,穿着晴空蓝的校服,沉静地坐在钢琴旁,第一个键落音,嘈杂的现场蓦地一片寂静。
  他无疑是极有天分的,就连外行也能听出那样音准、流畅和节奏的浑然自适。
  而在那之前,在场竟鲜有人知道他会弹钢琴。
  她有一回练支谱子,反反复复怎么都拉不好几个滑音,一怒之下甩手将一本谱子全扔了,天女散花般撒了一地。
  他蹲在地上给她一一拾起,捡到她练着的那张谱,看了一会儿。
  撒过气,她把小提琴当靠枕,支着脑袋,问他:“你会看谱吗?”
  他笑笑,说:“不太会。”
  散乱的纸页被收拾得规整,压着一只小杯盏放在她手边茶几上。他说:“你很优秀了,怎么还对自己这样苛责。”
  “装逼嘛,当然要拿出点真材实料来装,不然多贻笑大方。”她说。
  对她的粗痞,他眼神很有点无奈,但他仍是那样安静而沉默的。
  他不会评价她的水平,自以为是地指指点点,只会轻轻握起她那反反复复蜕皮,长满了横茧的手,用剪刀剪开一张膏药,撕开背胶,平整地贴在她因反复拉弦而肿胀酸痛的腕横韧带上。
  那草坪宽阔,空荡无人。
  她仰靠着横椅,抬着脑袋望天。
  天晴无风也无云。
  琴包随意扔在地上,她指尖拨动着琴弦,而他,和她相隔一个空位,肩膀低垂内扣,将一张叠成方块的试卷放在膝上,寥寥几笔,勾勒出了她宛若披光的轮廓。
  一辆本要驶过的黑车停在了草坡下,车窗落下,露出大伯母那张彼时还很年轻的脸,她笑着叫她:“宁宁。”
  宁瑰露一惊,要吓尿了,悚然坐直了身。
  江文娴看看她,又看看那少年,指尖轻点太阳穴,眼底笑意斐然:“你们在这做什么呢?”
  她还没想好怎么解释这种仿佛被抓奸的场面。少年先停笔,从容起身,彬彬有礼道:“阿姨好,我们在等朋友,待会儿一块去自习室自习。”
  江文娴弯眼轻笑:“爱学习是好的,但也不能只做书呆子。今天天气这么好,不如出去打打球,喝喝咖啡吧。”
  宁瑰露险些以为她看出什么了,听她这样开明的话,心才囫囵填回了肚子里。
  江文娴又朝她招了招手。
  宁瑰露放下琴走过去,趴着车窗问:“大伯母,怎么啦?”
  江文娴拿出钱包,从包里抽出了一张卡递给宁瑰露,轻声说:“不要光让男孩子付钱。”
  她扬着眉梢笑笑,在宁瑰露目瞪口呆的神情里叮嘱:“好好玩去吧。”
  迄今为止。
  她也没问过大伯母当年是不是早看出什么了。
  她觉得她大抵是知道的。
  那场毕业典礼,江文娴是受邀领导,而她是借摄影之名,偷偷跑去观礼的逃课生。
  少年一首钢琴曲技惊四座,会馆里一时震撼得鸦雀无声。
  看见他不失众望,大获全胜,她甚至胜过自己拿奖的开心,什么都顾不上了,站在舞台下方,第一个将手举过头顶,高声鼓掌。
  沉寂被打破,紧接着,掌声如海浪般一阵接一阵汹涌起来。
  原本应该从后台下场的演奏者鞠了一躬,当着众人面,从舞台上跃了下来。
  那样沉稳的少年,做出了这样孩子气的举动,引起一片惊呼。
  他径直走到她面前,仓促问她:“你怎么来了?”
  她扬起脸,盯着他,执拗又心疼:“别装了!你爸爸在附小,他根本没打算来你这里!”
  那天也是他同父异母弟弟的小学毕业典礼。他此前还轻描淡写和她说,他父亲会来。可是他爸爸根本没来。
  他弟弟发的照片里,是一家三口。
  而他呢?
  他呢?
  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发言,念着感恩父母的稿子,却看不见台下有一个亲人在……
  光想到这,她再没办法安之若素地坐在教室里,等待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结束这场毕业典礼。
  她说:“你爸爸不来,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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