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她回了公寓,洗了个澡,正准备加班的时候,接到了庄谌霁打来的电话。
  她敲着电脑,开着免提,先问他:“怎么了?今天儿童节,你没陪你儿子过节?”
  电话那头安静了两三秒钟,他回答:“他们学校有安排晚会。你今天没有上班?”
  “上啊,刚回单位。”
  他好似松了口气。
  宁瑰露问:“怎么了?”
  “刚刚在街上看见一个人……”
  “很像我?”她接过了他的话,意味深长地笑着,“说不定就是我呢,怎么不过去打个招呼?”
  “不是你。”
  他确切地说完,很快转移话题:“这个月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可能月底吧,上半年马上结束了,好几个项目等着交付。”她轻描淡写。
  上次月底,她说过段时间,现在月初,又要等到月底?
  他沉默片刻,问她:“你是不是在躲我?”
  “没,”她好像有些意外,反问他,“我为什么要躲你?”
  她听到他那边有人走近的声响,听到一句很低的:“庄先生,米医生可以了,您过来吧。”
  “稍等。”
  声音有些闷,应当是他捂着话筒回答对方。
  “你在医院?”她敏锐听到了关键词。
  他回答得简单:“嗯,胃病复查一下。”
  宁瑰露拧了拧眉:“你胃到底怎么回事?”
  “……到我了,待会打给你。”他说。
  她眉头皱得死紧,“行,看完了回个电话给我。”
  她是在关心他还是客套寒暄?
  庄谌霁握着手机静默了好一会,直到电话那边先挂断了,他才起身进入治疗诊室。
  一杯温水已经摆在桌上,医生停了手上的笔,合上记录表,先打量他的神情,而后目光落在他摩挲的指节戒指上。
  她温和,一语中的:“你今天心情看起来不太好,可以说说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米医生是位相貌很和蔼的妇女,笑眯眯的,语气和缓,摆出了倾听的姿态。
  他张了下唇,似乎想倾诉,但很快又将这种欲望按下去,平静道:
  “没有什么事。
  “今天还是先去做血常规?”
  “不着急。你上两周过来,我和你说,你状态好了不少,还记得吗?其实只要能维持上周的状态,睡眠障碍、记忆衰退,这些躯体化症状都会有所减轻。但你今天情绪很紧绷,甚至是……”她斟酌着用词,“有一点点敌意?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在医生的关切里,他开口,也只掀了掀唇,平淡得像复述一件和他毫不相干的事:“在路上好像看到一个朋友。应该是我看错了。”
  “是关系比较好的,还是不太好的朋友?”
  他回以沉默,是种下意识的回避。
  医生了然:“你和她确认了吗?”
  “是的。”他的胳膊在轻轻发颤,他摁住了膝盖,极力表现得平静,“她今天在单位,刚下班。是我看错了。”
  在描述亲眼看到的事情时,他用的是“好像”“应该”这样不确定的概括词,而在转述时,却很笃定地用“是”这个判断词。
  这是一种强烈的自我心理暗示。
  是一种患者出于自我保护,不自觉篡改记忆、事实的自发性行为。
  这种行为常发生在受过强烈伤害的群体身上。当受到伤害后,出于自我保护,意识会主动将被侵害的行为合理化,回避心理上的二次重创和崩溃。
  譬如遭到家暴的小孩无法逃脱困境,将父母的变态责罚扭曲为爱和教育的表达方式,以维持心理和机体的继续发育。
  不是因为他们太脆弱,选择逃避,恰恰是他们太坚韧、太能忍受痛苦,才产生了应激回避。
  他们合作多年,对他的问题根结所在,她早有判断。
  又聊了聊他近期现状,她像一个老友一般拍了拍他的胳膊:“小庄,我和你说过的,你的问题根结在于你太追求完美,学业、事业,甚至感情上都想达到一种最极致的状态,不是说这样不好,但这会让你活得很累,很焦虑。
  “你要接受自己会犯错误,要接受生活有瑕疵。别人不那么喜欢你,不那么认可你,那都没关系,最重要的是你自己心里要爱你自己,接纳你自己。
  “你不能把爱放在别人身上。难道别人不爱你,你就不爱你自己了?这不可以的。”
  “谢谢,我会尽力调整。”
  这样的话她已经听他说过太多次,他很配合,从治疗过程来看他的态度是积极的,积极吃药,积极进行心理干预,但从结果来看,他一直是消极抵抗的,否则病情不会愈演愈烈。
  心理医生所能做的一切非常有限的,她明白他的根结所在,却也没有办法彻底治愈他的创伤。
  谈话时间还有很长,他见她身前还放着记录本,道:“你做记录吧。我一个人坐会儿。”
  知道他需要安静的环境调适情绪,她应了声可以,低头记录今天的谈话过程。
  笔尖划过纸张,落下沙沙的白噪音。
  他靠着沙发椅背,安静地盯着眼前米黄色的墙。
  有时候米虹会冒出一种想法。他与其说是来进行治疗,不如说是单纯为了找个人说说话。
  十分钟过去,感觉时间差不多了,米虹开口道:“小庄,你有没有想过换一个环境?比如去国外找一个度假村,住一段时间?”
  在她问第二遍时,他眼睛才缓慢眨了下,回答:“国内事多,走不开。”
  到底是事多走不开,还是有放不下的人和事?
  米虹顿了顿,温声说:“小庄,人和环境是息息相关密不可分的。你看,你生病了,一个人扛着肯定是很难受的,如果你愿意,你下次可以带你信任的家人,或者朋友过来,我和他们沟通沟通。还有一个就是,你有没有想过养养小宠物转移一下焦虑情绪?比如小猫,小狗。我们人都有爱和被爱的需求,这很正常,不是什么值得羞耻的事。好比养只小猫,小猫不小心摔到地上,我们第一反应是抱起它,安抚它说‘噢,摔疼了没有?’这其实就是表达我们潜意识里想要被爱的方式。当你能找到一个媒介把心里的情绪释放一点的时候,也会更舒服一些的。”
  那天的谈话有两个小时,但不持续,聊一会儿,又安静一会儿,节奏舒缓,没有任何压力。
  但也无济于事。
  米虹能感觉到他的注意力在游离。
  他的根结没有疏通,叶子打理得再干净,也是要枯黄的。
  身为心理医生,她对每位患者都怀着一份医者仁心的同情和关心。
  最担心的不是那种还有力气大吵大闹的病人,而是那种突然转好后又变得默不作声的病人。
  看起来很稳定,可一扭头他们可能就想不开了。
  整场咨询,他的目光不是落在她身后墙面上,就是落在手机上。
  她问他是不是在等谁消息,他又摇头说没有。
  这种无意识的焦虑投射让米虹忧虑更深了。
  “小庄,”交代完用药控制剂量,她恳切说,“你一定要把你心里郁积的那些情绪、感受,都释放出去,坏情绪憋在心里就像炸-弹,是会把自己引燃的。”
  “我尽量努力。今天又麻烦您了。”咨询结束,他文质彬彬地起身,向她颔首,礼貌而客气地离开了房间,一分钟不多耽误。
  此时已七点多,穿过咨询室长廊,途径成人心理门诊,还有不少人安静地坐在长椅上等待诊疗。
  他们大多是独自一人来的,有的甚至还带着笔记本电脑,半蹲在地上,对着椅子敲着键盘。相比儿童区孩子和父母的叫嚷、啜泣声,这儿安静得有一种沉郁的死气。
  助理已经下班,他独自穿过人群,从空旷的长梯上缓步走下去。
  手机“叮”了一声,是进消息了。
  他随意看了眼,脚步突然滞住。
  ——“你检查完了没有?什么情况?回个消息呀,我都要等睡着了。”
  该怎么形容那一刻的感受?
  好像是一只走丢的猫,翻了很久的垃圾桶,饥肠辘辘地走到巷口时,发现主人正拿着罐头挨家挨户问:
  你看到我家小猫了吗?
  第29章
  宁瑰露直觉他那胃病有点蹊跷,等了大半个晚上才追问到他情况,就收到一句轻描淡写的:
  小毛病,没什么事。
  他这个人,认识这么多年了,但她对他的了解一直都不全面。
  比如他的嘴硬程度,比如他认定了一件事到底会有多固执,比如他到底是个好人,还是坏人……
  往前翻一翻,找到十多年前的老黄历。
  那时国内刮起一阵留**,各式各样的英语培训机构、留学机构、双语学校雨后春笋般发展壮大。
  当年宁启明夫妇也动过送她出去留学的念头,想让她“睁眼看世界”,学校和顾问都联系好了,只要她去考个试,就能先出去读一年预科,再申请名校,结果被老爷子一把摁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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