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心和肝好似拧在了一块,要从心口揪出一把血做的水了。她垂着发红的眼睑,掌心慢慢用力扼紧了他的小臂,那发红的伤疤被重重地握出了一道发青的白痕。他的手臂不可思议地在抖,她问他:“现在疼吗?”
  他缓缓摇了一下头,回答:“不疼,很……幸福。”
  “可是很丑。”她陡然松开手指,盯着那密布的伤疤,又看向他,冷静地说,“已经丑到我不想碰了。”
  他手指神经质地弹了弹,仓促抓住了她要拿开的掌心,“对不起,我……”他将衣袖纳下,遮住了伤疤,“我知道不好看,我以后只穿长袖……别讨厌……我。”
  “庄谌霁!”宁瑰露重声叫他的名字。
  他这样听话,这样委曲求全,让她觉得,这段关系里对不起的人好像是她,好像是她把他推向这个境地。
  “你不要这样,”她攥紧了他的掌心,一遍遍摩挲他的手指,语气已经无法再责备、迁怒起来,近乎妥协,“不开心就说,痛也要说……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到底要死扛到什么时候?”
  “不痛,真的不疼。”
  他该怎样和她形容?那感觉就像钉子锲进墙里,墙是不会觉得痛的。
  他感觉到肩胛骨在发颤,神经质地抽搐。他用手按了按,试图控制那种反常地抖动。
  她注意他的动作,问他:“肩膀痛?”
  “没有……”
  他又是要那样若无其事地笑。她先一步按住了他的肩膀,掌心贴着他的肩颈锁骨,轻易感觉到了细微的抖动。
  “没事,应该是肩周炎。”他握开了她的手指。
  宁瑰露自己就有一点轻微的肩周炎,哪能不知道肩周炎的表现?如果是肩周炎,肩膀一块定然是肿胀隆起的一块,肉眼可见的硬邦邦。但他肩颈的异常显然是一种植物神经紊乱反应。
  她闭了闭眼睛,睁开眼时已经恢复得理性,“你没事,一切都很好,是吗?”
  他唇掀了掀,习以为常地给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容,“嗯……”
  她也跟着笑了一下,好像说“行,没事就好”,然后坚决地掰开了他环在她腰上的手臂,“那你接着睡,我走了。”
  “你要去哪?”他急急攥住了她的衣摆。
  “你刚刚没听到吗?”
  她用手指敲了敲表盘,“快五点了,我去接人下班。”
  他嗅闻到了她身上淡淡酒气,“你喝了酒。”
  “我叫代驾。”
  他攥着她衣摆的手指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在她再度回头看他,摆出不耐烦的姿态时,他才艰难地说:“时间……还早。”
  她握着手机的手稍稍一顿,好整以暇地问他:“所以呢?”
  “能不能……晚点走?”他从没说过这样挽留人的话,每一个字都说得很艰难。
  可他明白,如果不说,她真的会转身就走。
  她高高抬起的眉梢此时才有放下的趋势,她说:“你睡吧。”
  他攥着她衣服的手没有要松开的意思。她不明缘由地笑了一下:“我没说要走。但你不睡,我就出去了。”
  “不困了。”他低声说。
  她叹口气,从他手里强硬地揪出衣角。好好一件衣服快被攥成腌菜梆子了。
  见她往外走,他立刻坐起身,药物后遗症却不可小觑,令人头晕目眩,难以站起。
  “马上回来,别跟着我。”她撂下一句,没几步便走出了卧室,又从客厅出去了。
  他听见了门锁的响动,很快,门合上了。
  意识缓缓沉入深潭里。痛苦?惶然?不,什么都没有。心里只有一句轻轻地,果然如此。
  丑陋的、阴暗的一面一经暴露,遭人厌恶是理所当然。这个地狱里,没有人能救他。
  他枯坐在床侧盯着发白指节,静静等待着那一阵晕眩过去,缓缓将意识沉入深潭。
  他挽留过了,只是没有用处……不能怪他不够尽力,对吗?
  二十分钟?又或是半个钟头。
  他久久没有动弹的手臂和双腿已经麻木,忽听客厅的门响了一声。
  是风?
  他眼珠动了动。
  笃定的脚步声停在了卧室门口,半掩的门被一把推开。
  她站在门外,支着门,说:“出来,买了饺子。”
  庄谌霁:“……”
  “少爷,要我给你把盘子端进来吗?”
  庄谌霁:“不……用。”
  青花瓷的大盘子里装了几十个大饺子。她用筷子在中间划了一道:“这边是荠菜猪肉的,这边是玉米猪肉的,你随意。”
  他落座,看了那在光照下褶子还显出指印的饺子好一会儿,才慢慢拿起筷子夹了一个玉米饺子。
  宁瑰露看他一眼,哼笑:“小孩才吃玉米的。”
  她拉开另一个白色袋子,将里面瓶瓶罐罐都放在桌上。
  “这是什么?”他问。
  “药。”她没好气,“庄总,这是2回 了,事不过三,再有下一回,你就是烂了我也不会给你买药了。”
  他嚼着玉米猪肉的饺子,其实已经尝不出味道了,盯着那堆药看,也根本说不出心里的感觉。
  精神还在游离,好像做一个清醒梦。
  他暂时,不想惊醒这个梦。
  “你又不是南方长大的,怎么吃东西也这么秀气?”
  他一放下筷子,她就皱起了眉头。庄谌霁顿了顿,又拿起了筷子。她伸筷拦了他一下,“算了,吃不下就吃不下。剩下的放冰箱里,你饿了自己放微波炉里转转。”
  她这会儿正有点饿,一杯水、一盘饺子,一口一个,二十五个饺子下肚了,她才放下筷子满足地打了个嗝。
  “看我干什么?”她倚靠着椅背,摸着肚子问他。
  他没回答,又拿起筷子,夹了一个荠菜猪肉的饺子尝了一口,眉头紧紧拧了起来,该怎么形容?对不喜欢的人来说荠菜猪肉馅就是一股草味,还带点苦味。
  “哎,不许吐,不许浪费粮食!”她瞧出了趋势,伸手一把捂住了他嘴。
  庄谌霁缓慢咽下了饺子,拿起她的杯子喝了一口水。
  他穿着冰川灰色的桑蚕丝睡衣,驳领设计,微一低头就能袒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吞咽时喉结轻滚,轮廓鲜明的脖颈、肩颈线条格外诱人。
  黑发没型,柔软蓬松地耷拉着,带点少年气的天真和可怜巴巴。
  真要命。
  她收回手指,将手掌摊开在桌上,道:“胳膊。”
  他没动,有点犹豫。
  她叩了叩桌面,又说了第二遍:“手给我。”
  他将手肘抬起,放在了她掌心上。
  尽管看过一次了,但在阳光下,再看一次那密布的烧疤,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她去洗了个手,从那堆药里翻了下,先拿酒精做了个消毒,又拿出清创的针,道:“要先把水泡处理了,有点疼,忍一忍。”
  那单头的小针刺破肿胀的水泡,流出积液,他手指颤了颤。
  “疼吧?”她没抬头,一个一
  个地给他挑破水泡,“活该。”
  这样说着,手上的动作却放得轻了很多。
  碘伏消毒,反复擦拭了三四遍,直到每一个创口都被碘伏浸润了,再抹开烧伤膏。
  她将用过的碘伏拧上盖子,又拿出一卷纱布,道:“抬手。”
  他抬起手臂。宁瑰露一卷一卷地将他创口包扎上,反折加压,撕开纱布尾系紧,手法娴熟得不得了。
  “你学过?”庄谌霁松怔地眉眼抬起看她。
  “等会儿。”
  她先将他纱布都处理好了,接着拿起酒精又喷了喷手消毒,腿一抬,踩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她纳起裤腿,露出小腿肚上一道鲜明的蜈蚣疤痕,一指:“十三岁玩雪橇摔的。”
  又纳起袖子,拐过手臂给他看右臂上侧:“二十一岁在训练场被流弹打的。”
  接着纳下袖子和裤腿,掀起衬衫下摆给他看腰,“二十七岁从机器上摔下来一块铁片从这穿过去,缝了二十四针,打了三针破伤风。”
  庄谌霁悚然起身,快步走到她身边弯下腰看她胳膊和腰上的创口。
  流弹打过的手臂留下了一道黑白交错隆起的伤疤,铁片穿过的腰部斜横着一道近有巴掌长的蜈蚣大疤。
  他的手指抚过那道疤,心痛到心脏像被刀划过了一道,令他触目心惊,震撼得说不出任何话。
  “现在已经没感觉了。”她放下衣摆,用手抬了一下他下颚。
  “庄谌霁,我腿上的这道疤教会我做事要量力而行,胳膊上的这道疤警训我安全第一,腰上的这道疤给我拿了个人三等功。我能问问你,你手上的这些疤,也是你的荣耀吗?”
  他缄口无言。
  “我们搞军工的一身伤病、通宵达旦、不分昼夜地干,是为了让所有人民都能挺直腰杆过上好日子,不是为了让你在后头给我寻死觅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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