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他以为总还能再见的。可他后来查了泾市医学院连续五年的新生名单也没有找到她的名字。
再见时他才知道,她回去第二年就嫁人了。
一句就此别过,已是半生。
启明和媛媛的女儿像她。
有一双倔强的眼睛,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
她老了,女儿也各自成家有了事业。
或许是当年在前线落下了病根,她耳朵越来越不好,身体也越来越差。被接到京市来住后,也不愿意住在日新月异的城市里,宁愿一个人住在郊区,种种菜,养养花,过得也怡然自得。
江艇像爹妈,心思深,不爱和人亲近,规规矩矩叫她姥姥,小露黏人,最爱抱着她腿撒娇叫外婆。
她晚年时,宁策勋很少再见她。她耳朵不好,街道上都是车水马龙,她不愿出门,也不愿见人。直到她临终前,宁策勋送她最后一程,墓碑有张方方正正的照片,她头发花白,系着一条青蓝色的丝巾,腼腆地笑着,还像个小姑娘似的,好似说,来这一程,没有什么遗憾。
他是在回京市的第四年成了家。
他的妻子是家里人替他相中的,长辈都是留过洋的博士,是书香门第的大小姐,将家里操持得井井有条,同他举案齐眉几十载。
只是临终前,她说后悔嫁了他。
她那样温婉伶俐的女人,无论嫁给谁都会有安安稳稳的一生。可偏偏盲婚哑嫁给了他,含辛茹苦将一个个孩子拉扯大,培养得出类拔萃,却一生都在白发人送黑发人。
亲手给孩子剪掉脐带,也亲手将孩子的骨灰盒埋入坟中。
小儿子的死,是压垮她的最后稻草,她一蹶不振,郁郁而终。
他这一生,对得起国,但于家有愧,于己有愧。
好在,也算……无悔。
第48章
宁启明和弘媛媛夫妇原定是明年回国办离休的。
他们这些年去了很多国家常驻,南半球、北半球各个国家飞,面孔常常出现在国际新闻报道里,唯独回国的次数屈指可数。
宁瑰露对他们很陌生。
原来是有指望的,后来经年累月,只闻其名不见其人,慢慢也就淡忘了。
这次老爷子突病,接到消息,四日不到的时间,俩人就抵达了国内。
受大伯指派来机场接人的只有宁瑰露和表哥于少钦。
家人都聚在医院里,心头沉甸甸压着老爷子
的病,不是阖家团圆的好时刻,想必他们夫妇能理解这次回国家中迎接的不隆重。
宁瑰露和表哥开了两台车去机场。途径市中心,表哥停车,叫上宁瑰露进花店带两束花。
于少钦问她知不知道她爸妈喜欢什么品种的花。
宁瑰露就三字:“不清楚。”
问她和白问似的。于少钦和店员沟通了一下,等了半个小时,包了两束以向日葵做主花的接机花束。
宁瑰露和庄谌霁带着小侄女看紫藤萝编的花环、茉莉编的手环,花架上琳琅满目,她挑挑选选,比干正事还认真。
小朋友还太小,对生离死别,分分合合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看到漂亮花儿顿时就忘了大人们在医院里的沉重,开开心心地选起了花环。
于少钦看了眼自己无忧无虑的女儿和没心没肺的表妹,直想叹气。
“再写两张贺卡吧。”他和花店店员说。
店员问:“要写什么内容呢?”
“就写,‘欢迎爸爸妈妈回国’,落款女儿。”他是想以宁瑰露名义送的,替她拉近拉近和父母的感情。
宁瑰露将花环戴小侄女头顶,又抽了根小喷泉草编草圈,闻言漫不经心说:“甭写我,落你的名义就行。”
“你爸妈回国,你总要表示一下的。”于少钦皱眉。
宁瑰露看他一眼,不以为然:“我不弄这些,忒别扭。”
就是宁江艇回家来,她也做不出抱着一束花去接的事,更别说对着几十年都没怎么见过面的便宜爹妈表演相亲相爱,还要和他们热络亲密地打交道,简直比让她在职场装孙子还不自在。
于少钦奈何不了她,就把眼神往庄谌霁那儿递。
虽然是面子工夫,但随手而为的事能给日后相处少添不少麻烦,何乐不为?
都是成年人了,这样的道理不是不懂。只是人不是机器,是难以做到凭借理性,事事周全的。越身处其中,越自甘糊涂。
庄谌霁低声和宁瑰露商量:“一束以你表哥的名义,还有一束,落我们的名字,好吗?我和叔叔阿姨第一次打照面,总不好空着手见的。”
他声音轻轻沉沉的,贴着她耳朵,哄弄着撒娇似的。
宁瑰露扫他一眼。
他又问一次:“好不好?”
明知道他是帮腔找借口,宁瑰露的反感却不那么强烈了。这几天他跟着她,如影随形,将宁家里里外外的人都见了一遍,所有人都知道他俩有一腿——这说法可能太粗鄙,含蓄点说,大家都清楚他俩关系不清不楚了。
于少钦这边眼神刚递出去,没多会儿,就见宁瑰露肩膀一松,疑似妥协道:“随你。”
能让这位祖宗低头,于少钦朝庄谌霁竖起了大拇指,由衷佩服。
两张卡片各落称呼。
一张落款为:少钦。一张落款为:瑰露、谌霁。
庄谌霁亲自写的贺卡,笔划工整,字迹端正遒丽。
宁瑰露看了眼贺卡内容,上写着:欢迎爸爸妈妈回家。
上了车,她指节一弹贺卡,意味深长看庄谌霁一眼,说:“谌霁哥,你挺会占便宜啊。”
这还没正式介绍过呢,他已经先想着改口叫爸妈了。
老爷子今天苏醒,对家人来说是个振奋的好消息,大家心情都轻快不少,她也轻松了些。这是这几天里她第一次会心笑了。
他伸手,修长的指节捧住她脸颊,指腹擦过她嘴角的笑,珍之又珍地轻轻蹭了蹭,刻意反问她:“怎么不说你占我便宜的时候呢?”
她侧过脸,唇似有若无擦过他的拇指,又转正了头,假正经道:“开车了,别闹了啊。”
这样撩人的举动她信手拈来,让他感觉心口的弦被轻轻撩拨了一下,酥酥麻麻的。
他恨透了,厌透了她的花心,可当被她偏重的那个人是自己时,又忍不住一点点沉溺下去。
尽管在这个众人忧心忡忡的时刻这样想并不妥当,可是人就有私心。他私心里甚至想要这几天过得慢一点。
这是他这几年来过得最幸福的几天,就好像,真的成为了她同进退的丈夫。
他们时间踩得准,到机场时,航班正到降落时间。
于少钦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捧着花,叫女儿说吉祥话:“璨璨,待会见到叔爷爷和叔奶奶要怎么说呀?”
璨璨口齿伶俐,拖长音调回答:“欢迎叔爷爷、叔奶奶回家!”
“哎,璨璨真棒!”
于少钦盯着到达口,见还没有游客出来,又回头看宁瑰露。
小庄倒是一直看着接机口等着人出来,而她这个做女儿的反而漫不经心、心不在焉地还在摆弄手机。
于少钦纳闷:“小露,你到前边来,站那么后面做什么呢?”
“又没人,站哪不都一样。”她就差没直接坐后边椅子上了,离接机口远远的,好像生怕被人误会她的迎接态度很庄重。
于少钦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了会儿,突然道:“你是不是怕呢?”
宁瑰露莫名其妙地抬头:“我怕什么?”
他拖长调子:“近乡情怯呐……”
宁瑰露打断他:“那怯的也是他们,我怯什么?”
于少钦笑而不言。他使出杀手锏,把女儿放下,道:“璨璨,去把姑姑拽过来。”
璨璨迈着小腿跑过来,板着一张小脸严肃道:“姑姑,你不能玩手机了!”
宁瑰露笑了,胳膊一抱,低颌问她:“为什么啊?”
“你这样是不认真,不尊重人的行为!”
稀罕了,她还被一个小鬼头训斥了。宁瑰露逗弄问她:“那怎么样才算尊重人啊?”
璨璨拽着她裤子往围栏边拉:“你站过来!打招呼!”
宁瑰露顺着力道往围栏旁走了几步,走得温吞懒散,甩手掌柜似的。不拿花,也不往前凑,一脸的事不关己。于少钦看得血压都起来了,偏偏这祖宗还不听他使唤,比他女儿还更不可控,他头疼道:“小露,花你自己拿着,待会递过去,说两句漂亮话,别一句话不说把氛围弄僵了,搞得不尴不尬的,听到了吗?”
宁瑰露撩起眼皮子,简单看了他一眼,什么反应都没有。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于少钦知道她在芥蒂什么,所以才说得这么直白,先把预防针打上。
到达口终于来人了。
于少钦抬手一拍宁瑰露胳膊:“快认人。”
宁瑰露这才把目光放在了接机口处,抿唇眺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