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那你外公呢?”
宁瑰露筷子落在瓷盘边,不轻不重地响了一声,打断道:“你们这政审查户口呢?”
“只是随便聊聊。是不是有点冒犯小庄了?”弘媛媛立刻放柔了语调,带着歉意道。
“没关系。”
庄谌霁桌下的腿动了动,往旁贴住了宁瑰露的膝盖,示意她别生气,他温和回答问题:“我外公是十年前走的。”
弘媛媛紧追不舍:“你外公外婆是因病还是……”
“外婆是呼吸道问题,外公是……”他顿了顿,说,“胰腺癌。”
弘媛媛和宁启明同时抬头对视了一眼,俩人默契地互相给了个眼神,藏着疑虑。
宁启明接话问:“这听着像是遗传病啊。”
庄谌霁面色微白,握着筷子的指节也突起,面对长辈有些冒犯的进攻,仍是好修养
地温言回答:“或许是吧。”
“那小庄你……”
筷子落碗,在碗沿上一扣,宁瑰露冷笑起来:“老爷子现在躺在医院里,你们一句关心没问过,对别人家的事倒是很上心……”
她直接起身,拉住庄谌霁胳膊道:“我们吃饱了,先去医院了,你们随意。”
庄谌霁心头都一跳,没想到她会直接和父母摔筷子离席。他顿了顿,想缓和一下氛围,伸手拽了拽宁瑰露的袖子,对上她挑起的眉毛和不爽警告的眼神,他很快倒戈,拉开椅子起身,很是抱歉道:“不好意思叔叔阿姨,你们继续吃,抱歉。”
“小露,螃蟹还要吗?”许姨见他们要走,忙问。
“别打包了,我叫大伯他们回来吃。”
她应一声,捎着庄谌霁走了。
宁启明脸色不太好。弘媛媛也清楚自己那话题聊得不合适,但已经说到那了,就是女儿黑脸,她也不可能不问清楚。
没想到这一问,把她和宁启明都吓一跳。
家世背景啊,有没有钱啊,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要好,身体要好。
可这如果有家族遗传病,那可不是开玩笑……
于少钦真是给自己表妹这任性狂悖的祖宗脾气磕头了。他打圆场道:“自从老爷子病了这些天,小露脸上就没挂过笑,三叔,三叔母,你们是清楚小露性格的,她不是那个意思,等过段时间老爷子好了,她心情就好了。”
宁启明说:“让她去吧。吃饭吧。”
回家吃过饭,收拾妥当,临近天黑,宁启明夫妇才不紧不慢地赶到医院。
病房有半个小时的探视时间。
庄谌霁起身迎接岳父母时,宁瑰露已经在病房里了。
“小露在里面。”他说。
宁启明朝他一抬手指,示意他不用这么拘束,坐下说话就好。
他问:“小露最近每天都守在老爷子这,也没回去休息?”
“昨天回家睡了会儿。”他说。
宁启明点点头。他透过观察窗往里看,看不清老爷子的样子。宁瑰露坐在床边,挡着视线,看着像是正在和老爷子说话。
宁华胜夫妇在他们来之后便回家休息了。
这些天家里人一直轮着岗在病房门口守着。虽然有值班护士,但万一有个什么紧急情况,也还是旁边守着家里人更灵便一些。
宁启明又问庄谌霁:“老爷子今天精神劲儿好些了吗?”
“早上醒了一会儿,下午又睡过去了。这会儿睡熟了,醒来吃了一点流质的营养液。”
“小露喂的?”
“嗯。”他点头。
宁启明站在玻璃窗外看了许久,神情瞧不出什么太多伤感。
他和妻子在国外的时间太长了,这次匆匆回国,其实已经做好了给老爷子料理后事的准备。
到了他们这个年纪,什么事没有见过?别说生老病死,便是年轻的、甚至襁褓里的生命,在别的国家动荡时刻,也不过是若蜉蝣。炮火铺天盖地倾倒而下,房屋倒塌,结实的地面掀起惊天动地的尘埃,沸反盈天的震响落定后,街道上满是残骸。
年轻人的、孩子的躯体尸横遍野……
看得多了,尽管心里怜悯,可也难免生出些麻木来了。
老爷子今年八十九了,若是等十二月过了生日,那就是满九十了。以老爷子的身体,能够支撑到这个年纪,已经是不可思议的一件事了。
家里老人总都要走的。多年前他们送走了自己的母亲,送走了自己的兄弟姐妹。终于有一天,也要与老爷子做告别的。
他们已经长成了这个家中顶天撼地的支柱,而总有一天,他们自己也要走的。
只是希望家里的小辈,能快快长大,也快快地把这个家支撑起来,这样子一代又一代地传承下去,他们才能宽心颐养天年。
病房里,宁瑰露弓着腰,从兜里掏出个东西,攥着手指,放老爷子眼前:“您猜我今儿个弄了个什么?”
老爷子插着呼吸管呢,哪能答她,一阵一阵的薄雾落在氧气面罩上,又一点一点散去。
只有那双历尽沧桑,曾经坚毅,如今不可避免走向衰老和浑浊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宁瑰露将手指打开,掌心里竟是躺着一个小喷泉草织成的戒指。
“送您的。”她笑着说,握起老爷子衰老得布满伤疤、老年斑、皮肤褶皱的手掌,轻轻地将那草编的戒圈推上他的大拇指。
她很轻声地说:“过去我受您戒,现在您要听我的。要好好配合治疗,然后跟我回家,好不好?”
老爷子胸腔很轻地起伏了一下,似乎是在笑。
宁瑰露撇嘴:“干嘛,嫌我送的戒指寒酸啊?那等您好了,我送个纯金的给你。”
她凑近脑袋,对着手指比划了一下,说:“这么宽,这么粗的,和指虎一样,在上面再给您刻几个字,‘宁策勋,长命百岁’。”
老爷子嘴唇动了动。宁瑰露不用听都知道他在说什么。她笑嘻嘻道:“您肯定又骂我没大没小呢。那没办法,您现在骂不着我,也打不着我,我没大没小您也拿我没奈何。想收拾我啊,等您好了,又生龙活虎了,我就站您跟前给您抽。”
她的声音在老爷子耳朵里渐渐地远了。
其实对于死亡这件事,人是冥冥中有预感的。从脑子里清晰回忆起过往那些模糊的,甚至早已忘却的往事开始,老爷子就已经预料到自己大限将至了。
这天已经来得很晚了。晚到他一个又一个地送走身边的人,父母、爱人、朋友,乃至子女。
他那七个孩子,夭折的、早逝的、为国牺牲的,一个个走在了他的前头。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强支起精神,动着手,想拿开氧气罩。
宁瑰露起初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以为是自己握着他的手不舒服。松开了手指,拍拍他的手背道:“得,知道您不喜欢被摸着,不碰您了,您别乱动。”
然而老爷子仍然执意要抬手。宁瑰露后知后觉,她将他手握至脸颊旁,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老爷子动动手指,想要拨开氧气罩,苍老虚弱的声音透过一条缝的空气介质,很轻地传到了她耳朵里:“小露……”
“哎,我在呢。您这是做什么?嫌戴着不舒服啊?别犟啊,等你好了这玩意才能下,不能乱来,知道不?”
她还有模有样地训责起来了。
老爷子费力掰着氧气罩,又用力吐字道:“记住……”
宁瑰露心里一突,忽然有种强烈的坏预感。
她攥紧了拳头,僵持了一会儿,才缓缓低下头,弯下腰,几乎要将耳朵贴在老爷子唇边,她轻轻说:“您说,我听着呢。”
老爷子的声音很低很轻很含糊,要很用力很费劲地分辨才能大致地听明白每一句话。
他说:“……回家。”
眼眶一下涨红了,宁瑰露闷声憋着气,声音尽量平和地应着:“嗯,回家,然后呢?”
“坟,上坟。”
“好,回家,上坟。我记住了。等您好了,我们回家,给奶奶、二姑、四姑、五叔、六叔和七叔上坟。”
“江艇……”
宁瑰露耳朵涨得发痛,没听清楚,重复道:“家里?家里怎么?”
“江艇……”
他声音越发粗重。
宁瑰露按下他手臂,制止他想一口气将话说完,道:“我听到了,江艇,宁江艇,对不对?您别着急,喘口气,慢慢说。”
老爷子又吸了几口氧气,胸口急促地上下起伏。
过了一会儿,心率平缓一些了,他又努力将氧气罩拿开,气音哑沉说:“小露……”
“在呢,听着呢。”
她不错眼地盯着老爷子苍老沉暮的面容。在她潜意识里,老爷子就好像应该永远都身强力壮,永远不会有走向死亡的一天。可光阴无情,无论壮年时期多么刚硬强劲的人,依然会无可遏制地走向衰老松弛。
崖口悬着的巨石摇摇欲坠,终于脱身下坠,重重砸进深海,掀起滔天巨浪。她无比清楚而又无力地意识到,他们爷孙终于还是走到看一眼就少一眼的这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