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睫毛一眨,一滴眼泪就滚了下来。
她揉揉眼睛,声音很小,很软地说:“哎呀,睫毛掉进眼睛里了。”
老爷子的目光第一次这样温润地落在她脸上,像一只手揩过她脸上的眼泪,他说:“小露……”
“嗯……小露在呢。”她无比耐心,一遍遍回应,揉掉满脸的眼泪看向老爷子。
“等我走了……”他很吃力地交代着后事,“不办酒,不办席,火葬,和你奶奶……”
“好,我记着呢。但您,但您不能只和我说啊,等您好了,您把我们都叫到一块,我们一块听您说。”
他的视线移向头顶,目光渐渐失神涣散,呢喃道:“老了,总要走了……我……我那么多战友,还有你姨,叔,都等着…
…等着我。”
“你胡说。他们都走了那么多年了,就是投胎都快有我这么大了呢!”
“我没去,他们不敢走啊。要,要听军令的……”或许是有些迷糊了,老爷子阖着眼睛,话也越来越含糊,他说,“我们现在有……大航母,能上太空站,登月球……”
宁瑰露再也忍不住了,她痛苦得像要把心揪出来了,却只能无声痛哭,用手肘用力挡着眼睛,眼泪却像拧开的水龙头一样往下淌。
“江艇……”
老爷子用尽力气,将手搭在了她手肘上,说:“家,回家……”
“好…我叫宁江艇回家。”她声音已经堵塞到不见鼻音。
说完这些,老爷子留恋地再看她一眼,长吐一口气,缓缓阖上了眼睛。
宁瑰露不停摩挲着他的手掌,试图捂热他冰凉的手。那粗粝的,满是伤疤的手掌,拉着她走过蹒跚学步的时光,宽厚地将她揽进怀里,为她遮风挡雨,也在她不懂事的时候,雷霆急雨般落在她身上。
他是她这猢狲的五指山,是她曾经仰望、想要掀翻、如今无比留恋的大山。
时至今日,她才发现自己这样的一无是处,没有长生不老的仙丹,没有起死回生的仙法,她只能徒劳地看着最爱的人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心率检测仪还在波动起伏,宁瑰露心底已经清楚老爷子到了最后的弥留之际,仍想徒劳挽留,她攥着胸口佛玉,握着老爷子的手,低头祈祷,虔诚渴求神明给她一点奇迹。
直到探视时间到了,护士将她催促出病房。
一走出病房,宁瑰露立刻将电话打给了宁江艇在南岛的电话,可她难以置信,电话那边竟然再度提示“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宁江艇将这个号码也注销了。
从病房出来后,宁瑰露便直奔安全出口。庄谌霁不放心,跟着过去看。看见宁瑰露握着手机愣怔了一会儿,然后猛地一抬手,将手机砸在了墙上。
手机摔得四分五裂。
“小露!”
庄谌霁立刻走进去,紧紧抱住了她的肩膀:“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她脸上眼泪还没干,却满脸煞气,急促深呼吸几次后,她说:“二哥,帮我一个忙。”
“好,你说,要做什么?”
她紧紧闭了闭眼睛又睁开,声音近乎咬牙切齿:“帮我联系上宁江艇,不管他现在在做什么,只要他还活着,还在喘气,让他立刻回京市!”
“好。”他无条件地应下。
那种无能为力死死地折磨着她,宁瑰露感觉心脏在一抽一抽痛,她匍在他身上,重重吸气、吐气,揪紧了他的后背,想要平复情绪,却在他轻声说“哭吧,这里只有我们”时,终于情绪决堤,抵着他的胸口泄去所有力气,嚎啕大哭。
宁江艇还是没有联系上。
老爷子是当天半夜走的。就像外婆当年离开时那样,白天还好好的,有些精神了,晚上却毫无预兆地急转直下,迅疾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但比外婆离开的那天晚上好一点儿。
老爷子走的这天晚上,家里所有人都在医院里。
宁瑰露晚上不肯走。宁启明和弘媛媛生怕她钻牛角尖,换着法地给她做疏导,可他们这对“甩手掌柜”父母在宁瑰露心里又哪有半点言语的重量。
俩夫妻束手无策,只能跟她一块坐着、守着。宁华胜和江文娴也来了医院,当时听宁瑰露复述完老爷子的话,心里就隐隐有些预感了。
这天晚上,所有人都沉默地坐在病房外,就像老爷子发病的那天晚上一般。只是比那天更沉默,更宁静。
凌晨两点十四分。这个时间宁瑰露记得很清楚。
icu病房内传出急促的监控仪报警声,早早严阵以待的医生护士涌进病房内,拉上了遮挡窗口的帘子。
大约十五分钟后,医生走出来,神色沉痛地告诉他们:“老人家走了,请节哀。”
短暂寂静过后,第一声哭声是江文娴先喊出来的,她哭喊着“爸!”宁华胜也红了眼,掉下了泪,扶着身体发软的妻子,难掩悲痛和抽噎。
甚至连庄谌霁在看见老爷子临终黯然的面容时,都不忍地红了眼眶。
只有宁瑰露,站在那儿,没有哭,也没动,静默的,死寂得像凋零的秋。
“小露,小露你别吓妈妈,小露,小露?”
“没事。”她很轻地拂开了弘媛媛想要搀扶她的手背,平静说,“那边有很多人还在等爷爷,我们送他走吧。”
庄谌霁往前一步,站到了她身边,结实的手掌握过她的掌心,紧紧地扣住了她的手指。
她笑笑,语气很平和,平铺直述道:“二哥,我没有老爷子了。”
这么轻的一句话,却让他觉得她心已经痛到近乎麻木了。
老爷子的手,从推车上落下。
他清晰看见拇指上戴着一枚小小的,喷泉草做的戒指。
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想留住谁,就要送谁戒指。
十指连心。她以为,戒指套在了手指上,就是套在了心上。心束住了,不会走了。
殡仪馆的人来处理后事了,带走了老爷子的遗体。庄谌霁将她抱在怀里,手掌一下又一下抚过她冰凉的后背,不顾旁人看他以怎样的目光,他落吻,吻她冰凉的额头,松垮的眉。
“露露,爷爷下辈子还要做你的爷爷,你们不是分别了,他是先启程,去给你选下辈子的家了……”
她肩膀幅度很小的,很轻地震颤了起来。
又一次,滚烫的眼泪浇透了他的肩膀。
她那样伤心,又那样安静,安静得叫人心也碎了。
依照老爷子的遗嘱,家里没有停灵,也没有做席,依照流程将遗体送入了火葬场。
火化时间是在早晨。
两个小时后,他们从殡仪馆师傅手里接过了一坛小小的骨灰。
那么大的一个人,那么伟岸的一生,最后都归为了这小小的一捧尘。
她将爷爷的骨灰交给大伯,乘车去墓地,送老爷子最后一段路。
那天是个大晴天,暴雨过后天空澄净如洗,不见一片云彩,阳光灿烂而灼热地铺散,绿树成荫的墓园里有鸟啼,蝉鸣,沉寂而聒噪。
他们穿着黑色衣服,不一会儿便热得人都大汗淋漓了。
于璨不懂什么是死了。她看见家里的大人都在这里,唯独不见太爷爷,疑惑问:“爸爸,太爷爷呢?太爷爷不来吗?”
于少钦指着墓碑和女儿说:“以后太爷爷住在这里了。”
“为什么呀?我们不带太爷爷回家了吗?”
于少钦没有用浪漫的童话故事向她美化死亡的意义,他牵着她,带她一个一个认冰冷的墓碑:“璨璨,这是太奶奶,这是二姑奶奶,这是四叔公……”
于璨认了一圈,小大人似的叹气说:“好多人啊,他们为什么都住在这里,不回家呀?”
“因为这里也是家了。以后爸爸也会住在这里,妈妈也是,爷爷奶奶也是,到那个时候,你就要自己记得来看我们了。”
于璨不明白,她搂住爸爸的脖颈,费解问:“你们不带我一起来吗?”
于少钦摇头:“到那一天,爸爸就不能带你了。”
“那我是不是就要长大了?”
“嗯,到那天璨璨就长大了。”
于璨璨皱眉摇头说:“那璨璨不要长大了。”
童言无忌,却叫人肝肠寸断。
墓碑上,身着绿色军装的老爷子肩勋亮眼,沉峻的目光像一座山,他矮矮地躺在那儿,而又巍峨地伫立在所有人心里。
鞠躬献花后,简单朴
素的仪式就完成了。但家人的工作还没有结束,他们还要一位一位亲戚好友地通知老爷子去世的事情,还要解释为什么不办告别仪式。这些程序是不可避免的。
回身正要下山时,宁瑰露眉宇一紧,突然一言不发地朝着墓地矮山下方走去。
其他家人也陆续往回走了,庄谌霁被于少钦拉着说了几句话,再回过身时就看到宁瑰露差点走不见了。
他拔足立刻跟上她背影。
她没有下山,而是拐进了一条小路。小路上立着一块指示洗手间的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