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你没有母亲了”这句话她听许多人说过,如今再一听,心中已是毫无波澜。皇后还以为她是那个脆弱的小女孩么?三言两语就会被打击得陷入低迷与无尽的自我怀疑。
这婚事来得快与慢已经不重要了,起码现在尽在她的掌握之中,只需要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
皇后满意地点了点头,“皇家儿女,面对一国之尊的决定,要学会顺从。”
末了,皇后的目光旋即停留在孟芙身上。
毕竟血脉相连,在她眼中,她们二人才称得上是一家人。于是皇后的语气温柔了许多:“阿芙,你与小六也算得上是姐妹了,你这个做姐姐的,还不得祝福妹妹两句?”
闻言,孟芙脸色煞白,嘴唇不可遏制地抖了抖。皇后还在上首盯着她,孟芙只能强颜欢笑地望向容今瑶:“祝你们喜结连理,早生贵子……白头偕老。”
孟芙原以为自己喜欢楚懿这件事藏得很好,没想到还是被皇后一眼看穿了。
与其同时,皇后也以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去抹杀这种喜欢。在宣布赐婚之事时,叫孟芙亲耳听着;在容今瑶应下这门亲事时,还叫她亲口祝福……她代表的是孟家人,咬碎了牙也得把苦楚咽进去。
容今瑶心情复杂地垂眼,声音低了低:“多谢。”
皇后有些疲累地揉了揉眉心,女孩子微不可闻的啜泣总是叫人无故烦闷。她生活在后宫几十年,见过数不清的大风大浪,自是觉得孟芙因为一点小情小爱而难过完全没必要。
今日她把孟芙叫进宫,让她亲口祝福这桩婚事,就是想割断孟芙的情意,暗示她与楚懿无缘无份,早早放弃了好。
顿了顿,皇后叹了声气,阖眸挥了挥手:“没什么事的话,本宫乏了,你们就先退下吧。”
……
容今瑶与孟芙从小相识,可她们之间的关系却十分微妙。孟芙性子高冷,好与优秀之人为友,而容今瑶在凌云堂时习惯敛锷韬光,经常成绩垫底。
在孟芙心里,她怕不是一个草包公主。以至于刚才那一通祝福不单单是皇后的警告,无意间也对孟芙的傲气造成了羞辱。
出了坤宁宫,她们就不再顺路了。容今瑶即便是和孟芙不熟,却也礼貌颔首同她道别,做好面子功夫。
怎料甫一转身,便听到孟芙喊了一声她的名字,“等等。”
容今瑶回头,眉眼蒙了一层雾:“表姐还有什么事?”
孟芙早已整理好了情绪,现下已经恢复了往日那般冷傲,只是白皙手背上的指痕出卖了她。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容今瑶一眼,缓缓道:“刚才忘了一句话,祝你得偿所愿,还望日后慎终如始。”
孟芙无意继续攀谈,只留下一句引人遐思的话,之后随着引路宫女转身离开,步履仓促。
容今瑶停在原地,神情骤变。
孟芙这句话——是知道了她为赐婚做的盘算、还是知道了她想要赐婚的真正原因?既然知道了,为何不在皇后面前揭发,好为自己谋求一个机会?
容今瑶深吸一口气,抬步而行,地面上拉出一条长长的、枯寂的影子,一如两个月前的那天。
两个月前,随军出征的楚懿凯旋回京,只是他带回了一个“不算好”的好消息。
两国交战,大昭虽是战胜国,可从前朝延续下来的“拉锯战”始终未能分出胜负。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大昭也损耗了不少元气,必是要停战两年休养生息,大昭皇帝有意以政治联姻来维持和平。
于是在不知不觉间,有关“和亲”的小道消息悄悄在宫中传遍。
和亲一事空穴来风,容今瑶无法判断此事是真是假,只能在例行请安之际从其他姊妹口中套话。
然而,那日她刚至皇帝寝殿廊下,于殿外不远处听见了一阵哭啼。
“父皇,我不想去和亲,呜呜,明儿想一直陪在父皇身边。”
“呜呜呜,父皇,您真的会把我们送去和亲吗?孩儿不想,孩儿舍不得您!”
“小六呢?父皇不是一向不喜小六么,不如将她送去和亲,替父皇排忧解难……”
容今瑶心中一滞。
听见那句“送走小六”,容今瑶双脚突然如同灌了铅一般,难以行走一步。
她透过菱花户槅看见了其他几位公主泪眼婆娑地扑进父皇怀里,继而又听见大昭帝慈爱的声音:“你们几个都要哭成花猫了!朕怎么会将自己最疼爱的女儿送去和亲?”
殿内一派父女情深,春光暖意。
殿外荫凉廊庑之下,纤瘦的身躯孤寂如飘零枯叶,半晌未动。发财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伸出爪子叨了叨容今瑶,然后把脸贴在她的手背上。
最终,容今瑶只是沉默地摸着臂弯中的猫,转身走了。
她已经被母亲抛弃过一次了,难道还要被自己的父亲再抛弃一遍吗?
容今瑶不想坐以待毙。离开与否她可以自行选择,但决不能经他人之口,像个物什一样说丢就丢。
随后接连几日她照常请安,恍若从不知晓这个消息,她依旧乖巧,皇帝依旧冷漠敷衍。不论和亲之事是真是假,容今瑶还是需要未雨绸缪。既能顺理成章躲避和亲,又能让自己离开这毫无人情味的皇宫,唯一的办法,只能是被赐婚。
这个夫婿,得是皇帝器重的臣子,并且到了该成婚的年纪,且皇帝有意给他挑选婚配之人。
这个夫婿,最好早年与她相识,家中关系简单,接近起来比较容易。如果厌恶她就更好了,起码一时半会儿不会强求她服侍,以后要是谈起和离也体面一些……
对于择婿的种种要求,容今瑶思来想去,终是在一个夜里,于寸寸烛光中,写下了楚懿的名字。
锦绣青石铺满宫道,天边落霞脉脉轻抚宫墙,从坤宁宫走回欢意宫的这段路一眼望不到头。
容今瑶许是太过沉浸在那段回忆中,以至于她并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一个男人一直在沉默无言地跟着她。
第4章
走到欢意宫门口时,四周安静。
恰好是这份静寂反而衬得容今瑶背后的脚步声分外明显,不时,容今瑶的右肩被人拍了拍。
几乎是下意识的,容今瑶就联想到了杏莺楼里恶心的醉酒男人。她蹙了蹙眉:“谁?”
她眉头攒着一朵乌云,却在看见拍肩之人的瞬间冰开霜散。
男人一袭赤色盘领窄袖袍,两肩绣有金丝盘龙,漆黑长发被打理得一丝不苟。人人皆道,当朝太子殿下,沉静儒雅,气宇轩昂,极有“林下远尘埃”的风雅。
容今瑶目露惊喜:“大哥?你怎么来了!都不喊我一声。”
平日里的容今瑶虽然眼含三春笑意,可总是不及眼底。能让她卸下防备与伪装、短暂喘口气的亲人,只有容聿珩了。所以“皇兄”的称呼在他这里也变成了亲昵的大哥。
容聿珩用指骨在容今瑶的额头上叩了叩,无奈地说:“我见你想事情想得正入迷,总不好贸然打扰。不过你一思考就不看周围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许是从小到大她经常一个人呆着,导致有时候特别爱神游。
“走了这么久有些口干舌燥,不准备请大哥进去吃一碗桂花冻吗?刚好有事儿同你说。”
还未等容今瑶回话,容聿珩反而先她一步走进欢意宫,十分自然地喊:“莲葵,两碗桂花冻!”
莲葵正在院中拿着小锦旗逗发财,兴头上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她“哎”了一声,抬头一看,容聿珩与容今瑶仿佛正从落霞画卷中走出。
夕阳余晖遍洒肩头,莲葵微怔片刻,心里有种温馨的踏实感。
“好嘞!”莲葵高声应道。
欢意宫是容今瑶亲生母亲尚为妃嫔时所住的地方。那人离开的当天,皇帝本想一把火烧掉欢意宫,眼不见为净。最终是容今瑶哭到昏厥,才勉强求来一丝怜悯,把欢意宫保住了。
除了太子,几乎没有人会主动踏足此地。
容聿珩坐在偏殿内,只等桂花冻端上来。他望向正蹲在门口给发财喂食的妹妹,忽然开口问:“小六,母后是不是已经同你说了赐婚一事?
容今瑶不以为意道:“是啊,还让孟芙亲口祝福我来着。”
“那……嫁给楚懿,你开心吗?”
他话里有潜在的试探,容今瑶听进耳里,只当是兄长在关心她。
容聿珩掩饰地咳嗽两声,又补了一句解释:“最近坊间和宫里不都流传你和楚懿的故事嘛,大哥是想问,这传闻有没有影响到你?若是你不愿意这赐婚,我可以……”
“没有不愿意呀,”容今瑶抱起发财进殿,边道:“皇后娘娘说了,这婚事对我来说没有一丝坏处,你不是也说这是亲上加亲吗?”
少女神情自若地调侃自己,不含一丝嗔怪,很坦然地接受了这门赐婚。容聿珩盯了她半晌,微微沉吟。
其实他是想知道容今瑶是不是真的喜欢楚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