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头依旧被楚懿牢牢扣在怀里,容今瑶呼吸一滞,鼻尖闻到氤氲出来的新鲜血气,来自楚懿的手腕。
  湿润的血蹭在容今瑶的侧脸上,之后慢慢变冷凝固。方才跌进土坑中,楚懿即便是受伤了,也依旧在护着她。容今瑶目光闪动,眼睫轻轻颤抖。
  她听见自己略微飘渺的声音,“你的手腕……”
  话音刚落,断月刀登时落在地面上,楚懿的右手也无力垂在了身侧。
  楚懿喘息着躺在土坑中,蓦然松了口气,神色自若道:“让我手腕旧伤复发便是他们今日刺杀的目的,我们现在反而安全了。”
  少年润朗的声音如山涧的清流小溪,似是习惯了受伤。容今瑶愣怔了一瞬,赶忙从怀里掏出了一瓶金疮药,把药末撒在他翻起的血肉上。
  楚懿微微扬眉,似笑非笑地看向容今瑶。
  重重杀机刚结束,见状,他竟然有心情试探眼前人,言语间桐疑虚喝:“公主在杏莺楼时有力气扼住男人手腕,使其面色发白,今日又随身携带金疮药。怎么,你也经常受伤吗?”
  容今瑶无言以对。
  这人真的是阴魂不散,无时无刻不在找她的错漏,尤其在这种境况中,还含笑翻着旧账。
  容今瑶抿了抿唇,掏出碧桃林里未给出的巾帕包扎手腕,“他喝了很多的酒,面色赤红,呼吸不畅。武试老师曾经教过我们许多自保的方法,力气比不过,就找准穴位。”
  她垂下眼睫:“江天凌在凌云堂的时候总是会借着自己的身份寻衅滋事,揩油女学生。为了自保……我私下练习过。”
  “寻衅揩油?”楚懿一怔,这都是他未曾知道的事,“凌云堂的女学生大部分都是世家小姐与公主,他敢?”
  “世家小姐也分嫡庶亲疏,公主也分得宠与冷待。江天凌的父亲可是得过丹书铁券之人,他有什么不敢的?”容今瑶神色淡了下来,“至于金疮药……想带就带了。”
  她不愿意提及。
  娇俏秀丽的面容有血迹有脏污,她的眉眼似是笼罩了一层轻烟,朦胧,模糊,看不清楚。
  楚懿顿住,目光掠过一抹异色。
  他若有所思地垂眸,笑了声:“看来公主在凌云堂的时候,就已经学会伪装自己了。”
  容今瑶给楚懿手腕处打了个漂亮的结。听到这番试探,她默了默,望向坑外,道:“太阳快要落山了,我们还是想个办法出去吧。”
  泥坑中四处是石壁,上面凸起的山石可供人攀爬。只是距离可以垫脚的位置还有一段高度,且楚懿手腕旧伤复发,没办法使力,还得寻其他的路。
  正想着,楚懿忽然道:“你踩着我上去。”他坐起身,一本正经地对容今瑶说:“你踩着我上去,顺原路返回。天黑后据点会燃火,你寻光找方向,让驻守的禁军带你下山。安全后,找到白羽军副将慕昇,说山下潜入了漠北人,速速返京。”
  “那你怎么办?”
  “漠北人不会卷土重来,”他扬了扬被容今瑶包扎好的伤口,“金疮药敷上,过不了几个时辰手腕便能恢复三成力,我自己会回去。”楚懿把断月刀推到容今瑶手边,“拿着,保护好自己。”
  断月刀的刀身冷如银,却在被少女拾起的瞬间软化成一泓江水,再也不是夺命的刀。就像是楚懿,暮色朦胧了他的脸,金乌坠落时,橙红的光在他身上铺开。
  而他悠哉躺在那里,锋芒敛去后变成了温柔的晚风,“之前每次打完仗,我都会爬到山顶看日出。这次在山上看看月亮,也挺好的。”
  一束金芒仿佛刺痛了眼,容今瑶感觉视线变得模糊起来,她问:“你不想要神刀龙鳞了吗?”
  少年答:“世上好刀好剑千千万,输赢无定,何须执着。”
  ……
  容今瑶身形纤瘦,踩在脊背上时也轻飘飘的,楚懿轻而易举就能将她拖起来。她踩在凸起的石块上,玉白的手一点一点攀着石壁往上爬,被刺出血了也浑然不觉。
  此时此刻,她脑海中并不是只想着找禁军保证自己安全下山。无论怎样,她都不会把楚懿一个人留在这里。
  容今瑶从泥坑中上去后,根据楚懿的嘱咐,贴着山路的边缘原路返回。天色日渐暗了下来,据点果然也燃起了一团火,照在昏昧的空中,形成一道霞光。
  容今瑶找到禁军据点,以楚懿的断月刀作为凭证,告知驻守的禁军即刻下山通知白羽军副将慕昇,漠北人潜藏其中,所有人速速返京。
  禁军道:“六公主,属下带您一起回。”
  容今瑶摇了摇头:“我还有事要做。”
  她要了一匹马原路折回,往山顶处去。
  高山峻岭耸入云霄,从山脚抬头仰望这飘飞的彩旗时,只觉得它是触手可得的。楚懿策马带她越过千回百转的山路,躲过陡峭绝壁,遥遥领先就快要抵达陇首。
  只不过突如其来的刺杀,把这近在迟尺的奖赏变成了遥不可及。
  小时候,她为了博取父皇母妃的关爱,自私的想法曾经伤害过一个男孩。现在……容今瑶想了想,她还是有些自私的,毕竟想帮助他夺旗的初心并不光彩。
  可方才楚懿懒洋洋地靠在山坑里,望着天际晚霞,说出那句“世上好刀好剑千千万,输赢无定,何须执着。”
  容今瑶忽然改变主意了。
  她替楚懿夺这面旗,并不是想利用此机会去骗来楚懿的相信。而是想弥补他们十一岁的遗憾与误会。
  没过多久,映入眼帘一道接近垂直的陡坡,山石深深嵌入土中,周围荆棘丛生。此时圆月高挂枝头,恰好为她照亮了一段路。
  踩上第一脚的时候一切顺利,可当腿稍稍抬高,往上踩第二脚的时候,所踏的石头陡然从土中松弛,容今瑶一个不稳,在坡尾滑倒。
  容今瑶用手扶着山壁,慢慢的、缓缓的爬,在凸起的石块上轻踩,之后再把重心落下。
  一步又一步,豆大的汗水和脸上的泥土血迹混成一团。容今瑶微微扬起的脸庞惨白如霜,一头乌丝乱得松散,眸子却清澈透亮,像是楚懿扣在她肩上的手一般,坚定有力。
  另一条林径山路,同样被颠得想吐的方云朗忽然摇晃起陆玄枫的肩臂,手指着山顶,道:“哥!旗子被子瞻哥他们夺走啦,你输了!”
  ……
  静夜沉沉,月色溶溶。
  楚懿抬起手腕,顺着月光看着上面漂亮的包扎结,眼神专注认真。透过这条巾帕,一些往事如同藤蔓,缠绕在心口。不动声色之余,还有好奇与不解。
  他倏尔想起多年前的冬天,新雪初霁,凌云堂的学生们凑在一起看烟花。他意兴阑珊地退出人群,转头立在屋脊之上赏月亮,却不小心撞上一桩“趣事”。
  少女身披雪白温襦,领上缀白缎绣梨花纹云肩,浅粉色的裙摆摇晃起来像是蝴蝶落于树梢。
  她笑容满面,看似娇痴,却点燃了一串鞭炮无声无息扔在了江天凌的屁股后面。鞭炮声与烟花声在日暮苍穹中炸出一道亮光,江天凌疼得直叫,容今瑶转瞬融进人群里,跟着众人一起笑。
  她长舒了一口气,又缓缓抬头看着月亮笑,笑容清淡,然而却在扭头发现屋脊上有人时,突然止住了。
  二人对视了良久,还是楚懿率先偏开了眼。
  那时候他对容今瑶与江天凌之间的恩怨并不知情,也没心思去猜。只是单纯认为容今瑶乖巧无害的外表之下,藏着不会任人宰割、甚至是乖戾的骨气。
  没想到事实会是如此。
  这么多年,是不是哪怕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也有可能并不是真实的容今瑶呢?
  他所以为的虚伪面具,也可能只是一个妙龄少女的保护色。
  心头有莫名情绪一瞬间掠过。突然,楚懿瞳孔紧缩,察觉到有人接近,他立刻起身贴在石壁的边缘。
  脚步声渐
  渐清晰,楚懿屏气凝神,眉眼淡漠充满杀意。只待看清来人是谁,却没想到下一刻,凌乱的、毛茸茸的脑袋从泥坑上方探了过来。
  “楚懿?”有人轻轻喊他。
  楚懿一顿,抬脚从边缘走到中间,望着来人的神色,平静又不解:“不是叫你下山吗,怎么又回来了?”
  还把自己搞成了这副模样。
  头发乱糟糟的不说,灰突突的脸完全分辨不出来她是谁,斑驳泥印和血迹结了一层痂,淡绿的衣裙此刻与他这玄黑骑装有的一拼。楚懿记得她离开之前,还没有这么狼狈啊。
  “我?”她忽然狡黠一笑。
  楚懿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慢慢的,心却陡然间风起云涌,吹乱了心内一片荒原。
  容今瑶把右手从背后拿出,手上攥着陇首云飞的旗帜,鲜艳、通红。
  少女的笑明媚如朝阳,让这寂寂黑夜灿然生光。容今瑶看着他道:“我去给你夺旗了啊。”
  烂漫馥郁的芍药开遍京郊山野,傍晚吹来了一片清香,而楚懿就在这绵长的沉默中,清楚感受到自己耳边响起了不合时宜的、咚咚的心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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