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她看着一根根五颜六色的绳索,满脸好奇地问:“母妃,这是什么呀?”
叶欢意将无根丝线并排放置,在中间打了一个结实的结。她头也没抬,淡淡回应容今瑶:“五色缕,长寿线。”
一开始这五色绳索并不是为容今瑶编的,而是为了她自己。
有记载说:取白、蓝、黑、红、黄五色线合为一绳,系于臂上。待初雨之日,剪而弃之。或投诸河流,任其流去,则一年之中,会有好运相随。
灾殃随水而逝,百病亦随流而散,乃至自己的不幸,皆随此绳而去,不复留。
“长寿……那就是说母妃带着它,会长命百岁喽?”年幼的女童眨着眼睛,双手不自觉交织在一起,手指松松合合,重复了很多次,“那我要嬷嬷教昭昭编,送给母妃一条……希望母妃长命百岁!”
她本来还想说送给父皇一条,只是怕母妃听到后情绪又会低落,索性就不提了。
容今瑶默默地想:送给母妃一条、父皇一条,希望你们都能长命百岁。
叶欢意手一顿,抬眼看着双鸾铜镜中的自己。铜镜反射出柔和而略微泛黄的光,将叶欢意的脸衬得朦胧。铜镜里除了倒映出她的面容,还映着一个小小的人儿。
她的头发被编成了两条柔软的辫子,垂落在肩头,十分乖巧。睫毛长长的,眼睛大大的,亮得摄人。她脸颊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紧张时会不自觉轻咬下唇,更添楚楚之致。
在此刻,听着容今瑶满心欢喜的祝福,她不禁心生了一丝怜意。
对于眼前这个被逼迫生出的孩子,她一向是冷言冷语相待。可女童未尝有怨言,总是笑着望向自己,甜腻腻的、小心翼翼的喊她母妃。
“来。”
叶欢意心道:罢了,她也只是一个孩子。女人招呼容今瑶靠近些,比对着她的手腕,准备把五彩绳线的长度剪短些。
“母妃,不用剪,长一些好,这样我就可以一直戴着!”
许是小姑娘娇俏的声音太过悦耳,叶欢意看了容今瑶一眼,竟然微微弯唇,无声无息的笑了一下。
是以,容今瑶特别喜爱那一年的端阳节。
只不过——
第二次让容今瑶印象颇深的端阳节,地点变成了凌云堂。这次不是喜爱,反而是讨厌。
这一日,老师们会在学堂里安排“射柳比赛”。把鸽子放在葫芦里,然后将葫芦高悬于柳上,弯弓射中葫芦,鸽子飞出,以飞鸽的高下来判定胜负。
轮到容今瑶射柳时,葫芦里装得不再是鸽子,而是冰冷的井水。葫芦被射中,冷水陡然淋了下来,浇了容今瑶满身。
以江天凌为首的纨绔子弟和平日看她不顺眼的世家小姐哄然大笑:“容六!知道这是什么水吗?这是‘午时水’,给你辟邪除障用的!哈哈哈哈哈,你怎么也不说声谢谢啊?”
午时水,乃取午时阳气最盛,水温温暖,水质清澈。
这冰凉的深井水,分明是江天凌恶意替换!而今却寻了一个习俗的由头,想将这玩闹浅浅揭过。
“你平时不是挺能和楚子瞻拌嘴的吗?怎么现在一句话都不说了?喂,你怎么不哭啊!”江天凌伸手推了推容今瑶,不怀好意地看着她。
都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容今瑶也曾这么尝试过。只是慢慢的,她发现哭并不会换来怜恤,反而会招致他人的嘲笑。
于是,容今瑶鲜少哭了,至多眼眶微红而已。仅有梦中情难自禁,泪湿枕席,是为数不多流露真情的时刻。
容今瑶不想露出任何委屈的情绪,她极力忍耐,咬牙让自己不吭一声。只一会儿,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又扬起了一个笑。
“谢谢。”言罢,转身离开。
冷水缓缓渗进细腻的绸缎之中,原本轻盈的裙裾变得沉甸甸的。容今瑶离去的背影宛若一朵海棠花,带有几分凄清之美,却又傲然绽放在枝头。
渐行渐远,少女抬手,将几缕湿透的发丝捋至耳后。她回头,那边还在热热闹闹的射柳,只有孟芙与谢之攸的目光向她投来。
那是关切的眼神么?许是同情罢。容今瑶想。
射柳之后,凌云堂的学子们聚在院子里折叶祈福,一直没露面的楚懿这才出现。
他收起慵懒、漫不经心的姿态,一直沉默无声站在队伍末尾。容今瑶不经意看到,心生疑惑:每至端阳,楚懿都会敛起笑意。他虽然不喜参与这些无聊的嬉戏,可是却会在祈福的时候出现。这是为什么?
后来她从容聿珩口中得知:楚懿母亲的忌辰,距端阳仅半月之遥。
楚懿是特地来为母亲祈福的。
祈福既终,人群渐散。容今瑶没有跟着众人走,反而尾随在江天凌身后。江天凌一人独行,身边少了狗腿子跟着,只径直往后花园去,意态匆匆,不知道要干什么。
凌云堂后花园有个假山鱼池,江天凌毫无疑问是来私会的。
容今瑶在他哼着小曲儿等待的时候,猝然卯足了劲儿去推江天凌,复又朝着腿根补了一脚。
扑通一声落水,水花四溅,江天凌狼狈不堪地栽倒在鱼池里,下意识大叫:“啊!是谁?!”他不会凫水,咕咚咕咚的饮了好几口池水。
趁着江天凌还在水里扑腾,容今瑶赶紧转身溜走,只是不成想,她撞进了少年若有所思的目光中。
真是孽缘……容今瑶想。
怎么每次她以牙还牙时,楚懿都会出现?
对于端阳,楚懿兴致索然,所以早早一人离开祈福队伍在假山小憩,自然目睹了全过程。
他似乎觉得很有趣:“公主好手力。”
容今瑶心里一沉。
楚懿每靠近一步,江天凌的谩骂便清晰一点,甚至有女孩呼喊“江少爷”的声音遥至。
江天凌挣扎着从水中爬起。在江天凌怀疑自己、私会之女出现在假山之际,容今瑶眸光一动,故作失足,一下子摔倒在地面上,往隐密的方向挪了挪。
楚懿挑了挑眉,戏言道:“你这是做什么?”
少年在池边屹立不动,倒像是那个“罪魁祸首”。容今瑶长睫轻轻颤着,双唇紧抿,蹙起的眉头像是被细雨轻抚过的花瓣。
“谢谢世子。”容今瑶嘴角勾起微妙的弧度,感恩般的说着,声量不大,在场之人刚好听得清楚。
江天凌起来后,用手擦了一把脸。视线重新变得清晰,第一眼看到的人就是楚懿。心中怒火涌上心头,身体带着不可遏制的冲动,他也没想就冲上去,扬拳要给楚懿一击。
不料却被楚懿轻轻挡下。
他的手看似轻松,实则蕴含着不容小觑的力量,让江天凌的拳头动弹不得。
与江天凌私会的女孩匆匆赶来时,只看见一个落汤鸡、一个白月光,以及像是受了欺负的容今瑶。
“原来是英雄救美……”她的目光一直落在楚懿身上,崇慕之情溢于言表。
见状,江天凌怒火攻心道:“楚子瞻!我跟你没完!”
江天凌是个麻烦,沾惹上了甩也甩不掉。楚懿淡淡看了容今瑶一眼,她的表情很是无辜,无辜得让人莫名心燥。
楚懿眼神中的有趣变成不耐烦,他冷笑一声,对容今瑶说:“你欠我一个人情。”
之后,楚懿认下了江天凌这个麻烦。“死对头”的说法日益喧传,而他自己,则成了容今瑶在凌云堂的麻烦。
……
深沉夜色揉着高悬天际的明月,洒下柔和清冷的银辉。宫阙屋脊上,两道背影在月下延绵。
宫殿灯火通明,悬挂在檐角、廊下的宫灯,形态各异。光焰溢于天宇,时而如翠绿的海浪,时而如蓝紫色的极光,在无垠的夜空中肆意挥洒。
风景很美。
容今瑶看向身侧人。
月光落在他的眉睫上,就像是印下一枚吻痕。她的目光顺着高挺的鼻梁下滑……滑到
他的下颌线、滑过他的唇角。
容今瑶微微一滞,忽然不自然的抿了抿唇。
前些天还在阴阳怪气嘲讽她“很一般”的人,今日不仅出面为她撑腰,还带她飞檐走壁到屋脊上看月亮,是为了什么?
难不成是临近大婚之日,楚懿突然转性,准备把自己当成妻子了?如果真是这样……反倒有些难办。
在容今瑶抬头的时候,楚懿也正好垂眸看向她。
见她一直沉默,目光还不断在自己脸上巡梭。楚懿沉吟半晌,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我以为你早就不在乎了。”
他默默移开视线,补充道:“我以为你的心早就被磨平了,硬得像块石头。不论别人怎么看待和议论你、你的亲人,你都不会在乎。”
楚懿见过容今瑶的很多面。
她面对长辈时乖巧伶俐、不争不抢,以至于很多人都对这个不受宠的小公主产生怜惜之情;她面对同学时是“笑面虎”,表面上柔软可欺,实际上十分敏感,警戒心很强,常常会在人群背后拧出獠牙;她面对自己时,则是只披着羊皮的狼,非常具有迷惑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