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这日刚破晓,窗扉外的天色仍旧浸在晨曦里,空气中透着晚秋的凉意。
  容今瑶蜷在暖融融的被窝里,睡得酣甜。
  忽然,温热的气息贴近,落在她耳侧,像是故意低语般:“昭昭。”
  容今瑶皱了皱眉,翻了个身,躲进更深的被窝里。
  楚懿看着她这副懒洋洋的模样,低低地笑了声,俯身轻咬住她的耳垂,蛊惑道:“要不要送我?”
  容今瑶从被子里露出半张脸,明显是没睡醒,声音含混不清:“不送……”
  “外面冷。”她闭着眼睛,“别为难我了。”
  楚懿看着她,眸色微微一暗,“嗯,那你好好睡。”
  他最终只在她的额间落下一吻,轻声叮嘱道:“记得给我写信。”
  容今瑶拖长尾音:“知道了……”
  少年长身而立,临走前转头看了床上人一眼,闪过不易察觉的失落,但终究没有再打扰她,抬脚走出房门。
  待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屋内重归寂静。
  容今瑶原本紧闭的眼睫轻轻颤了颤,随后猛地睁开,眸中倦意全无,全然没了方才的慵懒之态。
  她动作极快地掀开被子,坐起身。
  第66章
  时至巳时,楚懿率军启程,城门前旌旗招展,整支队伍浩浩荡荡地列队待发。
  城门守军正挨个清点白羽军腰牌,精锐部队随楚懿骑马同行,其余副将则率领另一部分兵马,粮草辎重的马车紧随其后。
  楚懿勒马立于城门前,看着人群熙熙攘攘的出城,视线不自觉地滑向城楼高处。
  飞檐上已经凝结出了一层霜花,雉堞之后空荡荡的,连片衣角也无,唯有旌旗猎猎翻飞。
  “小没良心的。”
  他低叹一声,指腹收紧缰绳,喉间却泛起了涩意。
  昨夜分明还在耳畔边柔声细语地说着舍不得他,如今却连个影子都不肯露,真就没来送他出城。
  思绪微沉间,身侧有马蹄声骤然靠近。
  “小将军。”
  慕昇打马上前,扬手递来一本名册,里面密密麻麻的名字后面嵌着暗红戳印,“这是此次去凉州的新兵名册,请过目。”
  楚懿接过来名册,翻看片刻后,确认无误,沉声吩咐:“让城门守军仔细盘查,人数齐全,腰牌俱在,不可有错漏。”
  凉州形势复杂,若是此时便有人做逃兵,难免扰乱军心,后患无穷。
  慕昇颔首,应声道:“放心。”
  楚懿目光扫过城门前乌泱泱的队列,白羽军新卒皆着暗青布甲,腰间悬着玄铁腰牌,城门守军正挨个核验,一走一过时,令符与腰牌相击发出的“咔哒”声清脆有序。
  他漫不经心地扫视一圈,眼神却倏然顿住。
  人群中,一道低矮的背影隐在队列之中,身形稍显瘦小,整个人微微佝偻。
  ……太矮了。
  比寻常士卒要矮上半截。
  楚懿眉心微蹙:“这次去凉州的新兵里面,有身量比较矮的人吗?”
  慕昇略一回想,随即点头道:“确实有几个。他们身形虽然瘦小了些,但身手敏捷,武艺也比较出众,弓马熟练,尤其是在夜袭和潜伏上极有优势,也算是精挑细选出来的。”
  “有什么问题吗?”
  楚懿沉吟稍许,“……或许有,也或许没有。”
  他对白羽军的选拔标准再清楚不过,身形虽非绝对要求,但军中能以瘦小之姿立足,绝非等闲之辈。
  可方才那道背影的行走姿态隐约透着拘谨,似乎在刻意掩饰着什么。
  白羽军的腰牌由他亲手下发,东宫太子与皇帝另留一份以备调遣。理论上,这腰牌不会被旁人接触到。
  若真的有人铤而走险……他倒要看看,对方究竟有何能耐,竟敢不要命地混进来。
  楚懿瞳孔微缩,正待细看,那身影似有所觉,忽地朝人群中侧了一步,转瞬便没了踪迹。
  慕昇察觉到他的异样,试探着唤道:“小将军?”
  楚懿垂眸,掩去眸底锋锐,闭目凝神片刻,再睁开眼时,已恢复往日冷静:“方才点验名册,可有疏漏?”
  “启程之前,兵部与守军数次对随行人手进行过严格盘查,腰牌、身份都核验无误。”
  “知道了。”他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
  楚懿没再多言,眉宇间疑色稍缓,屈指弹了弹名册,随即将其抛到慕昇怀里,淡淡道:“启程。”
  号令一下,铁骑踏动,队伍出城后沿着官道前行。
  高耸的城楼飞檐渐渐缩成墨点,官道两侧的梧桐静立于秋日天光下,风起时,枯叶簌簌而落。
  恍惚间竟令人生出一种错觉。
  那夜月下,书案上锦缎般铺陈的墨发,亦是这般散落。
  ……
  头两日行军,沿途尚有驿站可供歇脚,依稀还能望见熟悉的地界。可再过三日,队伍要深入山岭,越过关隘,算是彻彻底底的离开了家、离开了亲人。
  到了那时,身后是无尽风雪与烽烟,再也后悔的余地。就算是后悔,也没办法自己返回上京。
  暮色四合,驿站檐下昏黄的灯笼随风轻动,摇出了细碎的光,夜风裹挟着尘土拂过窗纸。
  兵士们结束了一整日的行军,总算能稍作休息,遂三三两两地围坐在一起。
  有的盘腿席地而坐,仰头灌着水解乏。有的则靠在柱子上,兴致勃勃谈论起家乡趣事,言语间夹杂着粗豪的笑声。
  而在驿馆的偏僻一角,瘦削的少年独自安静地坐着。
  他身形单薄,一阵风都能将其吹倒似的,脑袋低垂,不知在沉思什么。昏黄黯淡的光线映在他半边侧脸上,衬得面容黑里泛红。
  只不过那黑肤,看起来格外古怪。
  少年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并无与人交谈的意愿,可耐不住有性格爽朗的新兵上前搭话。
  新兵大步流星地走来,拍了拍少
  年的肩,笑道:“兄弟,怎么一个人呆着?第一次跟着行军吧,别拘谨啊,过来聊聊。”
  少年肩膀微微一僵,下意识就要避开,把头埋得更低了,气音闷闷地传来:“不了……”
  新兵一怔,脸上的笑意顿了顿,心想自己好歹也是好意,没想到热脸贴了冷屁股。
  他摸了摸鼻子,讪讪地收回手,转身回到同伴身边,压低声音嘀咕道:“这小兄弟性子挺冷啊。”
  “可不是?”另一人朝那少年的方向瞥了一眼,也不由得点头,“你们发现没,那小子一路上都不怎么说话,也不跟咱们一块儿住,自己单独开了间上房呢。”
  “啧啧,自己住上房?这倒是稀奇。”
  有人意味深长地道:“兴许是哪家的少爷。娇生惯养惯了,仗着家里有些门路,临时投军,想跟着小将军去凉州混个名声,回京好谋个一官半职。你们见过哪个打算在军中立足的人还这么挑剔住处的?”
  “行军三日后没了驿站,就得扎营了。到时候风餐露宿,可不是现在这么悠哉,就看他到时还能不能撑住。”
  行军路上日复一日难免枯燥乏味,碰上个如此不合群的人,众人索性拿来解闷。
  谈话间,语气虽有几分调侃,却难掩对那少年的好奇。
  不过有一人不同。
  他并未像旁人那般随意地将这事当成笑谈,而是下意识地皱起了眉。
  行军最忌讳的便是有身份不明之人混入队伍,若真是个娇气的小少爷倒也罢了,最多就是不堪吃苦。可万一别有用心,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目的,那问题可就严重了。
  他沉思片刻,悄然收敛了脸上的神色,站起身,迈步朝副将所在的房间走去,打算将此事报备。
  一转眼,行军第三日,队伍已深入山林,沿途再无驿站可供歇脚,只得在荒野间安营扎寨。
  篝火燃烧,火星爆裂,映得众人面庞明暗交错。夜风吹动帐帘猎猎作响,远处的战马低声嘶鸣,夹杂着草木晃动的簌簌声,寒意渐浓。
  营地中央,一群兵士围成半圈取暖,一直沉默寡言的少年终于开口,声音忐忑:“各位大哥……现在入了山林,是不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有机会回上京了?”
  此言一出,人群中有短暂骚动,兵士目光狐疑,直直看向少年,质问道:“你这是打算当逃兵?”
  “不是不是!”少年忙不迭摆手,小声道,“我是怕有人给我送走。算了,回不去就好。”
  见这独来独往的少年终于肯说几句话,众人顿觉新奇,一时间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兄弟,你到底是哪儿来的?”
  “怎么称呼啊?”
  “小兄弟,别老是闷着嘛,咱们一起行军的,总该互相认识认识。”
  气氛看似轻松随意,实则暗藏审视,少年脊背绷直,在众人灼灼目光的注视下,垂首道:“……姓方。”
  “方?”有人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京城倒是有大户人家姓方的,不知是哪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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