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女人眼眸微睁:“你还种地?”
  “对啊。”
  “起早贪黑地卖菜?”
  “是啊。”
  “给别人当下手……是给镇上的所有人帮忙吗?”
  吕妙橙点了点头:“大家都说我力气大呢……可惜现在做了刽子手,没人搭理我了。”
  “你、你还做过什么?”
  “就这些吧,”吕妙橙话锋一转,“你是查户籍的么?”
  院墙上忽然起了一阵风,女人抬起手腕,捋了捋发丝,“不是。我只是游山玩水来到此处,听闻镇上的刽子手很年轻,好奇而已。”
  吕妙橙仰头望着她:“你去过很多地方?”
  “算是吧,疆土广袤,山川风光正好,恐怕我穷极一生也无法踏遍每一寸河山……”
  “停。”
  文绉绉的词听起来就很费劲。
  “没别的事我就继续干活了。”
  吕妙橙收回视线,转过身去,正要再度拿起那柄刀时,身后的女人突然问道:“你想不想……离开这里?”
  “你可以不做刽子手、不种田、不还债。我带你云游四方。”
  第35章
  院墙上端坐的女人大概是三四十岁,若她不是这个年纪,吕妙橙定要以为她是在开玩笑了。
  吕妙橙笑着看她:“我还欠着一千两银子。”
  “我替你还。”
  女人信誓旦旦地说着,原以为底下的少年会兴奋得跳起,没想到待她说完,吕妙橙只是笑。
  “你不信?”
  吕妙橙止住笑:“倒也不是。”
  “怎么说?”
  “若是你不给,走花溜冰,人之常情;可若是你给了,我觉得我会欠下更多。”
  女人忽然也笑起来,一笑便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但这笑容并不亲切。
  一时再无言,院墙上的女人绕了绕发丝,矜贵地将腿在外侧垂下,跳下去之前,她说道,“你这个人……很有趣,我会再来的。”
  再来?再来我也不答应。吕妙橙心道。
  女人口中的“再来”并没有隔太久,第二日的傍晚,她就敲响了吕妙橙的院门。门外站着的不止是她,还有另一个气质凛然的女人。
  “第二次见面了,”吕妙橙单手撑着门框,“怎么称呼?”
  “我叫宁赋,你叫我……宁姑姑吧。”
  “还有自己把自己往老了叫的?”吕妙橙抬手一指,“她呢?”
  宁赋道:“她是我的侍卫,漆羽。”
  “还挺讲究。”
  “不请我进去坐坐?”
  吕妙橙果断摇头。
  宁赋也不恼,“那我请你出去走走?”
  是夜,三个人影并行在无人的街道上。吕妙橙也说不清楚是什么原因,自己就跟着两个陌生人出来了。也许是当上刽子手后,没什么人愿意主动同她搭话,更别说邀她同行……
  但是走出来一小会儿,吕妙橙已经开始后悔,寻思着找个什么由头打道回府。
  仿佛是看出了她的想法,宁赋同漆羽低声交谈几句,漆羽便兀自离去。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她提着两块新鲜的牛肉回来,借着街边小摊的炉灶点燃了,一通清洗切割,竟是要烤肉。
  油脂特有的香气溢出,吕妙橙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几声。
  宁赋掏出绢帕擦了擦桌椅,招呼她坐下:“一起吃点?”
  “那我就不客气了。”
  吕妙橙一步便跨过去,衣摆一展,在她身侧坐下,翘首以盼。
  烤肉、清洗自带的碗筷,漆羽做得井井有条,然而宁赋又掏出一张绢帕,擦起了她清洗过的碗筷。
  “宁姑姑,你真爱干净。”
  宁赋闻言,放下绢帕,道:“总得讲究一下,不是么?临街幕天而坐,野炊为食,条件已是如此,我若再不讲究,岂不是与这周遭融为一体了?”
  “嗯,你肯定很有钱。”
  “自然。我能付得起那千两银子……”
  吕妙橙一手执银箸,一手托腮,“你有良田贵宅,在这种乡野之地不会待太久,你讲究碗筷桌椅,对自带的银箸都显出嫌弃,是因为你知道这样的条件只是暂时的。你不是一个游历山水的闲散女君,你只是偶然踩进了尘土。”
  “你来此处,是为了什么?”
  被一语点明了目的,宁赋面上
  也不显慌乱,“我其实是来寻人的,想收一个义女。”
  “不会是想收我吧?”吕妙橙半开玩笑地问道。她看着宁赋严肃的神色,忽然觉得这件事十分荒唐。
  “为什么要选我?”她紧跟着问宁赋,“我都这么落魄了,你看上我哪一点?看上我杀了人吗?”
  吕妙橙的问题就像炉火里噼啪炸开的火星一般连贯。
  “别着急,我没有在嘲弄你,”相比之下,宁赋的神色格外冷淡,她搭上吕妙橙的肩头,慢慢地说:“我是觉得,你小小年纪就能独当一面,忍常人不能忍之苦,行常人不能行之事,这很好。”
  “吕妙橙,你有没有想过,等还清了债务,今后要做什么?”
  吕妙橙当真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三千两银子太沉了,从她七岁压到十七岁,永无止尽一般,最终也会压弯她的脊骨。
  “既然现在我问你了,你就应该好好想想。”
  烤好的肉块端上桌,金黄得略带焦黑的边缘冒着油光,宁赋夹起肉放进吕妙橙碗中:“尝一下,漆羽的手艺还是不错的。”
  见吕妙橙尚在愣怔,她笑着催促道:“没下毒,吃了也不用跟我走。”
  “我、我才没多想呢!”
  吕妙橙埋下头。烤肉被一块一块放进碗中,她不知道,也没数过自己究竟吃了多少,更不敢抬头去看宁赋。
  分别时,宁赋状似无意地说:“我会在草芥镇上小住,有空就来找你玩。”
  “你都三四十岁了,还找我一个十几岁的小孩玩,以为我们是忘年交啊?”
  宁赋惊讶道:“我以为我们已经是了。”
  “……我觉得不是。”
  “那一顿烤肉的交情,总归是有的吧。”
  这之后,每隔两三日,宁赋都会登门造访。她有时带来一只肥硕的野鸡,有时端一碟铺子里的酱牛肉,有时拎两尾活鱼……吕妙橙做了刽子手后并不缺吃穿,可像这样变着花样地做吃食,还是头一遭。
  宁赋的嘴很刁,而她的侍卫恰好有一手过人的厨艺。
  吕妙橙开始在心底隐隐地期待宁赋造访。
  每当宁赋一来,这间清冷的小院瞬间便有了烟火气,三人围坐一团,漆羽极少开口,大多数时候,都是宁赋在高谈阔论。
  她会给吕妙橙讲述近年来科举学子的风气,讲文人的诗会,讲京都的繁华,兴之所至,还能哼唱一段坊间流传的小曲儿。宁赋偶尔也会讲一些花楼趣事,听得吕妙橙津津有味。
  “京都风水养人,是个好地方。”
  宁赋说道。
  吕妙橙面上不显,实则内心千回百转。
  她这样的人,真的可以去京都吗?真的可以过上像宁赋所描述的那种生活吗?真的……可以做宁赋的义女吗?
  宁赋……会不会是在骗她?
  可仔细想来,她有什么好骗的呢。
  直到某天夜晚,宁赋带着两坛子好酒来找她。酒醉之时,吕妙橙听见宁赋说道:“出身有什么紧要的?那庙堂上的三品大员还是寒门出身呢……你的一切,应该用自己的双手去争、去抢,世间万物若是都只论个出身,那还奋进什么,这人生不就成了一眼望到头的蠢东西了嘛!”
  宁赋面颊酡红,撑着吕妙橙的肩膀:“我不在乎出身。我只看一个人有没有改变一切的潜力。”
  凉风拍打着脸颊,那一刻吕妙橙觉得眼前的女人有些模糊,看不清面容,也辨不出年纪。
  “宁赋。”吕妙橙极为认真地喊她的名字,“我……我跟你走。”
  她说出这一句话时,似有金石坠地的铿锵声响,肩上明明搭着一个人,吕妙橙却觉得很轻。
  正当她拿着宁赋给的银票去找秋杨时,事情却没有想象中那样顺利。秋杨的神情很是吃惊,问了几遍宁赋的名字,这之后匆匆去找赵女君,返回来一个消息:赵女君不接受别人的银钱,只要吕妙橙亲手挣的。
  摆明了是为难她,不放她走。
  “为什么?”
  吕妙橙猛地坐起。
  这梦境真是磨人,好巧不巧断在这里。
  她最后是跟宁赋走了吗?可自从到闻倾阁以来,没听说过这号人。要是没走,自己怎会出得了草芥镇?
  好歹是知道了,赵女君和秋杨在故意为难她。吕妙橙心口滞涩得难受,她从来没有想过她们会是这种人。一直以来,吕妙橙都认为债主宽宏大量,认为秋杨揍她留手,认为……她们是在照顾她。
  三千两对她们来说不足挂齿,可三千两换来一个随意指使玩弄的人,却很有意思。
  “发生什么事了……”枕边的人睁开惺忪睡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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