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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在我 第123节

  她终究是顾忌商悯背后的队友,也顾忌得罪武国。如果她只是江湖门派中人,其实也不必在意武国要做什么,但是她不是,对方也多半猜出她不是。
  十方阁听从翟王调遣,上下皆是翟王下属。既然为翟王下属,就不可不为翟国考虑,为翟王考虑。她不能替翟王得罪武国,尤其是武国的公主地位远非寻常公主公子能比,她是长女,若她归国必然是下一任武王。
  翟国反燕已经行至险境,如何能再推开潜在盟友,使翟国陷入孤立无援之境呢?
  “你如何能证明你是武国人,听武王调遣?”孙映冷冷问。
  商悯一听这话,暗道一句好。
  孙映这么问就说明她真的忌惮武国了,她进一步确认商悯的身份是在为退让做准备。
  “我不需要证明什么,我站在这里,和你说话,还不够吗?”商悯道,“你只需要知道我不站在大燕那边,这就够了。”
  孙映眼睛紧盯商悯:“我们今晚动手。”
  “今晚,和谁?”商悯追问。
  孙映一时没答话。
  “和谭军。”商悯道,“你们联络了谭军,是吗?”
  军中杂役还没有被逼到造反的地步,总归还是有一口饭吃的,等什么时候没饭了,那就真的要造反了。只要给百姓一口饭吃,他们就不会想到要造反,所以孙映要想煽动民众很有难度。
  既然目标是粮草,要么发动民众哄抢,要么请来外援协助,凭孙映几人成不了事。谭军需要粮,孙映话里话外又同情谭国……十方阁,或者说十方阁背后的翟王,也想保谭。
  现在有了孙映等人潜伏军中,只要她向谭军泄露运粮路线,再来一个里应外合,拿下这批粮草补给的机会极大。
  “阁下想借辎重部队之便接触燕军,这条路怕是行不通了,来不及的。”孙映深深看她一眼,“还请不要阻挠我们,另寻他路,也来得及。”
  商悯眉头紧皱,心中并无多少失落。
  事有波折,也算正常。商悯略感疲惫,感觉自己取到郑留头发赶往谭国的时间要往后推几日了。
  搞清楚了孙映背后是谁,也不算没有收获,起码可以从十方阁的行动推测出翟国在现任翟王治下有何动作。商悯此前对于翟王只是闻其名声,不见其人,她对于翟王的种种推测到底是没有根据的,也不是十分确定他究竟会不会反燕。
  今日接触十方阁孙映,倒是能分析出一二了。
  翟王是明哲保身,但是也不是一味龟缩,只是许多行动不好显露在明面上。
  商悯返回骡子车底下时已经在琢磨今晚怎么趁乱逃走了。其实她可以顺势提出掺合一脚今晚夺粮草,但是一这么做,商悯就会显出己方虚实,暴露自己是个光杆司令的事实,而且孙映格外有主意,必不肯将计划的细节和盘托出,也不肯全心相信她,如此一来商悯的安危就没有保障。
  而且就算计划再细,两边人一打起来,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商悯乱掺合的后果可能是被军队围住当场暴毙。
  午后最热的时间渐渐过去了。
  军队重整,民夫杂役在士兵们的驱赶下起身,重新架起牛驴骡子,为前线运送粮草。
  行至日落时分,又到了扎营休息的时间。
  夺粮草成与不成,就在今晚。
  商悯立在骡子车上注意着四面八方的动向,忽然眼睛睁大,“怎么那么多烟尘,有军队来了吗?”
  一旁的王善吓了一跳:“不可能吧?”
  现在还没有完全入夜,突袭太早了,来者极有可能不是谭军。
  他伸长脖子去看,没等他看个明白,就听号角声响起,士兵骑马奔至通传,“切勿惊慌,前方乃是燕军!”
  王善面色连变,头低了下来,用极低的声音道:“一定是来接应粮草的。”
  苏归不是什么站着不动挨打的庸将。
  有些错,犯一次也就知道了。谭军可以突袭燕军,也可以突袭粮草,苏归有所准备再正常不过。
  “来得及时啊。”商悯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凝重地说。
  若是燕军下午来接应,那谭军得到消息或可止步,停止突袭,但是现在傍晚天都要黑了,谭军恐怕已经在路上了,箭在弦上,要不要打道回府,这是个问题。
  可以确定的是,谭军要想得到粮草,不出点血恐怕是不行了。
  燕军派来的是一支三千人的骑兵队伍,个个装备精良,他们一与辎重部队汇合便列开阵型护卫在一侧。
  不多时又有将士传令全军,言今夜是无风之夜,天气正好,不可休息,需夜间行军两个时辰,如此一来不到明日上午便可与燕军交接粮草。
  刚欲歇息的杂役听此命令顿时哗然,人群中骚动声渐起,甚至有人激愤出声:“炎炎烈日之下一日行几十里,只给两碗糙饭,让不让人活了!”
  “军令下发,尔敢不从!”骑马的将军一声呼喝,众多手持坚盾利刃的士兵团团围上。
  他们抬起手中长枪以枪杆做棍狠狠敲下,同时手持木盾列为一排向内挤压拥挤的人群,闹腾的杂役们立刻人仰马翻,惊恐躲避宛如密林的长枪长矛,生怕自己被捅个对穿。
  有几个倒霉蛋当场就被枪矛刺得鲜血淋漓倒地不起,血腥味弥散,喧闹的人群为之一静,惶惶后退,不敢再上前。
  见杂役服帖下来,传令的将军挥了下手,又有士兵排众而出扛着一麻袋一麻袋的馕饼窝头朝人群抛洒,这些食物比起发霉的米好上不少,虽然混入许多麦糠稻壳和小石子,干硬又难嚼,但是顶饱。
  一见到吃的,方才惊恐后退的杂役们立刻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地捡地上的食物。
  “一刻钟后开始行军,拿好你们的食物,然后挑起扁担牵好牲畜,延误军令者杀无赦!”
  森森杀气,震慑人心。
  兵刃之下没有人再敢闹事。
  商悯脚背被踩了好几下,她钻进人群中抢了一张饼,灵活地钻了出来。因为怕被别人抢,她还爬到了车底下吃。
  然而刚咬一口,她就被里头的小石子嗑到了牙。
  商悯着实饿坏了,习武之人食量本来就大,她身体底子好可以多撑几天,但是不吃东西真的顶不住,连战斗力都会下降。入杂役部队商悯也不好带太多东西,身上贴身藏的都是银票银子和一些防身的小型刀具,没有多余的地方藏食物了。
  她用牙费力地磨硬成石头的馕饼,啃了没几口就发现旁边有几双眼睛眼巴巴地盯着她手上的食物。
  是几个半大小孩,看上去瘦骨嶙峋的,没抢到饭,靠在一起像几只病歪歪互相依偎的雏鸟……商悯立马吃不下去了。
  这样的人,她短短几天看见过很多,在这粮草大军中尤其多,她帮不过来。
  可是商悯长叹一声,掰下够自己垫肚子的一小块馕饼,剩下的塞到了那几个小孩怀里。
  “给,你们吃吧。”她闷声道。
  那几个小孩几乎是把馕饼从商悯手里抢过来的,他们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也没一句道谢,甚至来不及分饼就低头咬了下去,比护食的小猫小狗的吃相还要凶狠。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如今境况,实在是无法要求这些可怜人太多。商悯慢慢啃完了饼,心里不是滋味。
  一刻钟后,粮草大军再度启程。
  哪怕许多杂役已经吃到了食物,可是身体上的亏空岂是一块饼一把馊米能补过来的?人们的喘息声比之白天更加剧烈,夜晚温度骤降,他们的口鼻处呼出了白雾,那些被或牵或驾的牲畜口鼻也喷出白雾。
  疲惫的不只是人,被压榨的也不只是人,茫茫大军,放眼望去,居然分不清人和牲畜究竟有什么区别。
  他们的神情麻木而空洞,步伐僵硬且缓慢,眼中全无生气,如同行尸走肉。
  这死气是可以明确感受到的,是可以具现化的。
  商悯抿了抿唇,抬起头开启眉心灵窍,观气术运转。
  成千上万道死灰色的气运光柱冲天而起,简直密不透风,宛若牢笼般将商悯束缚其中,那灰色浓郁到化不开,连天上的明月都被灰色遮盖。
  他们的命运是如此直观,他们的未来是如此明确。
  除了死,他们无路可走。
  燕军在护粮草,谭军将要突袭,无人在意这些征调来的杂役。
  孙映一行人为粮草而来,若是力所能及,他们或许会对这些杂役伸出援手,可是现在他们恐怕也无能为力了。
  说到底,这些人死不死,很少有人在意。
  就算有人在意,也只是感叹一声:“死得真可怜啊,他们成了两军对垒的牺牲品。”感叹完他们会继续关注这批粮草,甚至不会去数有多少杂役死在了这场战役里。
  他们的尸体将被就地掩埋,或被秃鹫啄食殆尽,或被荒野上的野兽刨出来吃掉,数百年后战场痕迹不在,无人知道这片土地下埋藏着累累白骨。
  这样在意是浮于表面的,是廉价的,除了感叹,什么都没有做到,除了怜悯,什么都没有给予。
  许多高位者潜意识中有一个想法——这万千百姓生命的重量,抵不过数千车的粮草,抵不过攻谭大局,将这千万百姓的性命和攻谭大局一起放在天平上,那么这些百姓的性命就变成了可以被牺牲的东西。
  商悯大汗淋漓,手指轻颤,冷风一吹,她打了个哆嗦。
  这些事情她不是没有想过,也不是没有做好心理建设,但事到临头,她还是忍不住往深了去想。
  商悯知道自己已经变了,前世她爱好习武登山与亲朋好友聚会,是个普通人,现在她变成了上位者,变成了当权者预备役,她今生今世的所有亲人都在把她向这个目标培养。
  他们教导她硬起心肠,教她当断则断,指引她御下弄权,他们告诉她什么叫做权术,何时需要抛弃道德,何时需要利用道德。
  商悯学得极其优秀,也确实把这些东西学到位了。唯有一样,就是许多道理她是知道,但还没有用于实操。
  她曾对郑留说,联合各国发动反燕大战是在舍数百万人而保数百万人,是为了保整个人族。
  当日的她就已经做好了决定,也做好了准备。
  成王的路必定伴随枯骨,光复人族的路必会遍布尸骸。
  郑留视之为理所当然,换成父亲和姑姑,更不会觉得有什么。
  如今舍数百万人的机会没有摆在商悯面前,可是舍数万人的机会,的确已经到来了,就在今日,就在现在,就在她的眼前。
  商悯不是实操者,孙映等人才是,可她是目击者,是旁观之人,也是局中人。
  此刻商悯蓦然惊觉,骤然清醒。
  她回想起,从前的自己从来不会把人命放在天平上衡量,这个选项压根不存在于她的脑海中,她接受的是生命无价的教育。
  可是在这个世道,生命就是有价的,是可以被评估的,也是可以被买卖舍弃的。
  心底有个声音告诉她,商悯,你早该接受这一切了,不是吗?你连人都能杀了,舍弃更多的人命又有何不可?世道如此,你该适应。你是被选定的王,你心中有着宏伟抱负,这条路,怎么可能不死人?更何况那些死去的人不是白死的,他们的牺牲是为了人族的伟业。
  可是又有另一道声音对她说,你认同的,究竟是哪个你?前世的你信奉生命无价,信人人平等,今世的你被教育弱肉强食,被告知你生而为王,两个你都是你,但同一个人不可能有两套相悖的思想。
  生命无价,人人平等,宛如美好的理想。这世间弱肉强食,她生而为王,这才是现实。
  商悯的野心被现实浇灌,她的眼界因理想而抬高,内心也因理想而纠结,这纠结来自于前世和今生的思想矛盾。
  她没法求助于任何人,因为没有人能理解她。
  她不禁想,如果她不是武王之女,而是转世为了此世平民,面对这等乱局,她是否依然会踏上逐鹿之路?
  答案是,会。
  只是武国不会是她的直接后盾,她所行的路也不是借力各国,而是纠集平民民间起义,效仿历史书上各朝各代的起义将领。
  可是商悯就是武王之女,她这辈子天生站在高处,被长辈带领着俯视尘世。这导致她既能够共情底层平民,也染上了上位者的残酷习性。
  心肠太软的人不适合做上位者,心太狠的人又过犹不及。商悯需要让自己处在一个中间值,要保留怜悯,但也要残酷。
  如果她不曾保留前世的记忆,便不会有此刻的纠结,也不会陷入道德和思想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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