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就连像样的撤退计划都没有,如果不是别的审神者大人出手相助……等政府援军到的时候,主都已经……”
刀剑的话语被哽住。审神者也默然了片刻。在过去的一小段时间内,敌军步步追逼,战况危如累卵,但不论是审神者阵亡还是本丸被攻破沦陷的消息,都不允许为刀剑所知。所以在他们看来,也许事情真的就像他们所说的那样不可理喻。他们不知道战况较之以往已经急遽恶化,所以怎么也想不明白主人为什么要以身犯险。
其实,被利用也好。被利用……是尚有可资利用之处。曾经,她连这样的东西也没有。况且这一次——她是为了保护他们。所以哪怕孤注一掷,明知险象环生,也非去不可。
可是该怎么对他们解释呢,保密条例密不透风,他们就连眼下的日常已然岌岌可危也一无所知。
审神者在心里无可奈何地一笑。她还是宁愿他们毫不知情。
所以,主人的选择无需对部下解释。
“这一次,是对敌人目标的研判失误,但时政亦非有意为之。”审神者说道,以标志着讨论已经结束的口吻。不过,语气非关责难,只是严正温和。
虽然空无一物的目光无处落脚,但还是望向了刀剑的方向。
“如果害怕遇险,我从一开始就不会成为审神者。”
在那位审神者前辈(*注)前来本丸指导审神者进行战场传送的训练时,面对刀剑对主人难道有必要亲临战阵的质疑,前辈抛出了这样的反问——‘你们是不是把这场战争想得太简单了?还是说……你们在小瞧她作为审神者的觉悟?’
(*注:详见《主人要被审神者同事抢走了怎么办》。)
如今,审神者也将类似的诘问与她的回答置于他们眼前。
这是她自己所受的伤,所以,无论他们多么心痛自责,也不能代替她做选择。那无异于看扁了她的觉悟。
在决定成为审神者、召唤出刀剑、成为参战方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同时选择了这个身份的代价。
* * *
时间压不会造成物理性的伤痕,然而,会对人的存在本身展开摧毁性的蚕食。哪怕只是短暂地置身于异位的时空中,审神者也因此而一时被夺去了视觉和味觉。就像历史在发出低低的警告。
不仅是看不见。无法感知光暗的身体不知昼夜,正常的节律开始紊乱。也一并失去了视觉带给大脑的平衡感和距离感,哪怕最简单的肢体动作也因此而失调。审神者觉得自己无力得宛如成了个婴儿,只能被扶着、牵着、抱着移动,日常生活中琐屑的种种需求,都得由别人代为完成。
那么刚强坚韧的主人,如今要完全依赖别人的帮助来生活,这对她来说一定相当难以忍受——刀剑们本能地知道这一点,所以都尽量让自己在照顾主人的时候表现得轻松如常一些,有时故意拉开些微距离,不想让她太不自在。
但是偶尔,审神者还是会注意到身旁照料着自己的近侍一时陷入了暂停般的沉默。她知道那是他看着变成了这样的主人心里不好受。每当这样的时候,都有点想要伸手摸摸他们的脸,描摹那些起伏和轮廓,就像用手看到了那些熟悉的面孔上的神情。
但终于没有伸出手,审神者只是安慰地说:“没关系的。”
没关系的。这成了受伤后的审神者重复了最多次的一句话。
这是她自己的伤,她自己选择的道路。所以没关系的——不是任何人的错。
因为舌头尝不出味道,吃东西也变成了煎熬,有时甚至喝水都费劲,因为液体的触感在舌尖变得陌生而异常。
“大将,感觉怎么样?”药研为审神者准备了药。
“没有味道。”审神者故意多此一举地描述道,然后冲他一笑,“失去味觉也有好处,药研的药一直都很苦。”
不知为何,药研却出其不意地俯近了身子。
审神者被突如其来的一触吓了一跳。连一点反应的时间也没有,药研的一只手已经牢牢地扣在她左手的臂弯处抓紧了。
“药研?”
刀剑没有回答,但拇指上的力道不由分说地抵在肘窝里的一处,隔着一层布,在肱动脉搏动的地方——缓慢地,来回地,令人有些不安地摩弄。
审神者忽然因为那个动作所提示的含义而僵疑不动了。药研的眼睛微微眯起。
“大将醒来前,身上的伤都是我在换药的。”药研压低了声音说。
正因如此,才会在左臂的内侧,这个总是藏在衣服里的秘不示人之处,见到了皮肤上的四五道平行的疤。新旧不一,但辙痕似的规整,呈现出冰冷的几何形。
“那里……”
“那种边缘匀齐,走向笔直的伤口,”药研慢条斯理地打断了主人,“只有在毫无挣扎的情况下缓慢割开才会形成。大将,你是右撇子吧?”
看不见的面孔来到近处,无可回避的距离再次缩短。见她神情退却着一言不发,那声音带着问题再一次逼近。
“大将,你曾经伤害过自己吗。”
“……那是……有一次不小心……”审神者咽了咽口水,借口还没编得圆满就放弃了。大概她也明白这种蹩脚的借口无法让人相信,所以干脆归于沉默。
药研皱眉看着主人。
“如果不是被我发现,你打算永远不让我们知道吗?”
审神者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那是她深藏已久的,极痛极弱之处。
那里藏着一个千疮百孔,丑陋不堪,濒临死去的人。
时至今日,仍然无法示人。
“……我现在没法说这个。”审神者低声说道。只是说出这么一句,就疲惫到了极点似的,神色看起来已经非常辛苦。
药研的手忽而松开了,语气变得缓和,“抱歉啊,大将……我不该追问的。”
“没关系,”审神者知道药研并不是故意想要逼问自己,也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不用怕哦,药研。”
药研蓦地被这话小小一惊。难道主人看得见他的表情?不……即便看不见,也还是一下子猜中了他的顾虑。
“因为,我现在有了一定要活下去的理由。”审神者对他说。
这一句话中似有多重层层叠叠的含义。药研看着主人的目光里仍有拂之不去的担心。
因为——活下去的理由是一个危险的东西。
如果有一样东西,人甘愿为它而活。那么,也必甘愿为它而死。
大将,你找到了一样你愿意以死赴之的东西吗?
他很想这么问,但还是勉强自己在声音中流露出笑意。
“是吗,那么……等到能说的时候,能好好告诉我吗?”
审神者嗯了一声。
等到能说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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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重伤归阵的审神者02 时政为本丸临时增设了数名监察官,他们并不靠近本丸的工作生活区,只在……
时政为本丸临时增设了数名监察官,他们并不靠近本丸的工作生活区,只在二之丸外监视布防。虽然本丸的刀剑们对这些黑袍蒙面的陌生监察官心存戒备,但审神者清楚时政在担心什么,就连她自己也不能说完全没有一丝隐忧——确实有一小部分的本丸暗堕事件,就是发生在审神者状态虚弱、难以镇守本丸的非常时期内。
刀剑们加强了本丸的夜间巡逻,大小两座天守阁之间的渡橹也增设了流动的岗哨。与此同时,之前在本丸内讨论过又废弃了的夜当番提案也再次自发地形成了。
所谓夜当番,就是那个审神者一度想从某位审神者前辈的本丸那边学习的一种派遣一名刀剑在审神者御所进行夜间贴身安保工作的制度。不过,由于刀剑们在人选和轮次上意见参差过甚,所以此前未能付诸实行。
看到夜勤的轮值班次和工作量都因为自己而翻了几番,审神者不免有些抱歉。不过,她眼下确实处于无力自保的状态,也许放手让部下们以他们能感到安心的方式去安排才是最好的。
虽然并不知道夜当番实行后的第一晚会是谁来当值,刚一听到开门的声音,审神者便辨出了来者的身份。
真是少见,一般而言,今夜的轮值人员对这类事务从来都是能免则免。但这一次,似乎是他主动提出的值夜。
“三日月?”
屋内的审神者视而不见的朝这边望过来。
那脚步声缓缓地走近,落座,几乎无声无息。
尚未恢复的视力在夜间更是一无是处,但是,从那个方向传来了无法忽视的存在感。
寒气侵人。
这个灵力,莫非……
“三日月……在生气?”
“是啊。”
隔着仅凭听力无法准确丈量的距离,传来三日月简短的回应。
“我说过的吧。如果你隐瞒了与你的安全有关的事,就会有人很生气的。”(*注)
(*注:详见《假如审神者拥有两个本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