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他们当然值得更好的主人,不是像她这样的……而是更正常,更健全,更完好的主人。
  * * *
  那个,明天是……学校秋游。
  没有回音。
  我想买点零食。女孩深深低下头,已经犯了错误似的。
  还吃零食?下个月演出要穿礼服的。
  在同学们的欢天喜地里,只有她一个人的背包里空空如也,没有零食,也没有交换与分享,越是孤零零的人越害怕被发现,更怕被老师问起为什么连午饭也没带。于是在午饭时一个人躲在公园的另一边藏起来。集合时老师找不到人,在回程的车上,三言两语地没有点名地批评了一下不遵守纪律脱离队伍的孩子。
  还是被家里知道了。
  怎么不跟别的小朋友一起玩?为什么你这么不合群?
  后来就不再参加了,毕业旅行也没有去过。和同学一起出去玩就更不可能了,因为不可以在家里不知道的地方吃了无法计算卡路里的东西。
  那个,明天是……学校春游。
  没有回音。
  帮我打电话给老师请假吧。
  不去了?
  嗯……我不喜欢春游。
  行,那你在家练琴吧。
  嗯。
  “今天觉得能吃下一点东西吗?”
  烛台切为主人带来了小豆制作的点心。小豆也已经很有经验的样子,在这种时候为主人做的都是既柔软适口、又清淡温和的食物。
  审神者感觉胃像一只抽绳的皮口袋一样被揪紧了,“我不知道……”
  “别紧张,没关系的。”烛台切平和地微笑。
  他知道在发作的时候,并不是主人不愿意吃,而是不论吃什么会让她吐出来。勉强自己咽下去,然后吐得又是脱水又是发烧的那一幕他实在是永远也不想再见到了。
  刚准备把小碟拿走的刀剑被主人轻轻抓住了。
  “……哦?想要为了我再试一试吗?”烛台切转过身来,故意半开玩笑的措辞,缓和主人接受挑战似的紧张感。
  审神者盯着那碟精致得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的点心,下定决心似的微微点头,用手指慢慢捏起了一块。
  烛台切小心地留心着主人的神色。因为要开始尝试接触食物了,所以那张脸如同照进了一盏银灯的光下,渐渐地惨白更甚。
  “……不舒服就停。”烛台切忍不住担心起来。
  呼吸的起伏正在加深,审神者已经出了一点冷汗。有一只手卫护地放在她的背上,给她穿了一层铠甲似的温暖。但是无法控制的恐惧,还是在薄薄的胸膛里乱战。
  胃变成了石头,一滴水都渗不进。她的身体变成了正在杀死她的怪物。
  “想吐?”
  审神者闭上眼睛,像在真空中费力呼吸,烛台切赶紧把她手里的食物拿远了。这时候不能碰她,就像不能碰行将倾颓的危旧之物,任何一种安抚都会加大她的负担。
  主人到底在忍受什么呢?到底是什么在折磨她?
  在这样的时刻的沉默中,总是埋下了无数个没有回答的疑问。
  审神者渐渐平复了几分,呕吐感像冷却的岩浆一样蛰伏着。她比谁都更想让自己吃饭,但是身体不听使唤。不吃饭会死的……她比谁都清楚。不能在他们面前这样,更不想被他看到……
  难过得几乎要哭了。
  为什么就连这种事都做不到?为什么这么不正常?为什么偏偏是她……?她也想和大家一起坐在明亮丰盛的晚餐桌边,笑语晏晏,她也想成为那种幸福中的一员,但是……
  “不许进来。”
  幼小的孩子被没有情绪的一句话揪出了门外。
  妈妈……爸爸……妈妈……门外,一边敲门一边哭泣的声音。
  “我说没说过胖了就不要你了!我说没说过!”
  妈妈……
  在连拼音都还不认得的年纪里,就已经提前熟识了五线谱和意大利记谱术语的孩子,蜷缩在家的门外,度过许多个惩罚的夜。
  妈妈……不要不要我……
  “还课还成这样,还吃——还吃!你丢不丢人,要不要脸……”
  那只是个弱小的,无力的,被丢弃就无法活下去的,没有容身之处的,除了父母给予的那一小方生存空间就无从自保的,不知道该如何在这个世上讨一条活路的孩子。
  对了,她记得那个时候……四五岁的时候,自己还是可以像别的孩子那样正常吃得下东西的。但是后来,没过几年,就再也……
  赛前,她睡得太少了,因为不被允许停止练习。在后台发作了心律不齐,妈妈叫来医生给她打针——β受体阻滞剂,已经见过好几次这种针剂的名字——把心悸发慌的症状压了下去。怎么在台上弹完整首曲子的记忆已经彻底没有了。比赛一结束,她就晕晕乎乎地倒在了化妆间里,醒来时,好像只过了几分钟,没有人发现。能听到老师和妈妈在台上领奖致谢,遥遥的另一个灯火辉煌的世界。她收拾好了东西,自己回家。
  家里什么人也没有。
  桌上摆着一盘不知什么时候切好、已经斑斑锈红的苹果。胃隐秘地绞痛起来,像要从内部把她拧干……不会有人再吃了。也没有人在。不会有人发现的。只吃一口没关系的。专为比赛定制的礼服已经脱下了……上一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了?
  一片苹果被放在嘴里,连嚼都还没嚼一下,喉咙就被死死掐住一样——突然开始呕吐。
  那是第一次。从那以后,就再也做不回一个可以正常吃饭喝水的普通人。
  ——和那时一模一样的呕吐感。
  审神者慌不择路地推开了身边的什么,摸索着想要下床。身体内部吐意翻滚,必须去洗手间……可是连日没有吃过东西,就连起身一动都满目晕眩,根本下不了床。
  床上的人被烛台切止住了动作,扶着再次倚枕卧下。
  手已经伸到她面前,掬成一捧,试意她想吐就吐。
  审神者极力想要摇头,推着那只手。
  “手,会弄脏……”
  “你想弄脏我哪里都可以。”
  审神者的脸上又红又白地烧起来,又是想吐又是羞赧,两种混乱搅成一个昏天黑地的漩涡,把她搅得快要爆炸了。
  “抱歉,好像不是开玩笑的时候。”烛台切的声音低下来。面前的手没有拿开。
  吃到好吃的东西,心情也会开心起来——拥有人类的身体之后,这是烛台切最初的几点发现之一。但这一点却丝毫帮不了她。他对人类,仍然所知甚少。
  审神者最终没有吐,因为什么也没吃,就算反胃到了极点也什么都吐不出来。
  烛台切还是觉得主人至少应该喝一点水,但刚才已经试过了水杯和吸管,不论哪一样都行不通。只好用筷子蘸着糖水再试一试,主人却还是干呕得难受,便不敢再让她尝试了。可是,如果今天还是一点水都没能喝进去,就不得不拜托药研来给主人挂糖盐水和营养液。
  “不觉得饿吗?”烛台切问得很轻柔,不想让主人觉得他有见怪于此的意思。
  “……我感觉不到。”
  深色的一泊小湖,凝定不动地看着他的主人。
  那双眼中的黑暗已无处不在,成为某种更大的黑暗的一部分。
  审神者想要蜷身而卧,抵御从四面八方将她刺痛的注视感。比起她不得不忍受的这一切,那双盯住了她不移开的眼睛更让她感到绝望。
  她想象得到,那双眼中正映出怪物一样的自己。
  ……你是不是觉得看到了一个疯子?
  黑色在加深。他的黑暗像一层皮肤似的贴裹着她。并不使人觉得阴森,有一种幽闭的忻适,是让人想要藏身其中的那种黑暗。
  ——其实,他看到的是一个痛苦的人。
  而他却不能替她。他不知道她遭到了那个世界怎么样的对待,对让她痛苦的那样东西也束手无策。
  只有杀意无法平息。
  要压抑住这片黑暗真困难啊,大概真的会直接杀了他们也说不定……
  如果让他,碰上把她变成了这样的那些人的话。
  * * *
  后来,虽然眼泪未尽,主人还是抱着他睡着了。
  对不起,我会很快好起来的。
  明天……明天就会好起来了。
  明天起床之后,就可以吃饭了,我保证。
  这样一股脑说着,胡乱承诺着,闷头抱着他哭着。
  可是,他觉得抱着自己哭也很好,比她躲起来一个人哭要好。
  终于在泪水中睡去之后,梦中的主人好像仍在流泪,但这样也很好,比哪怕在梦中也仍然故作坚强要好。
  明天也没法吃饭也好。
  始终都没法好起来也好。
  因为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 * *
  审神者自己整理好了裙角,双腿垂在廊外晃悠,摊开的书页搁在膝上。阳光如缎如流地漫过,像书签一样横斜在纸页上。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