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这样的事从一开始就一直是一个人,所以并不是她有意要回避什么,而只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还存在着“让如今的部下陪同前来”这一选项。
  审神者原本正悠闲无聊地四下张望,却一晃眼发现了护士台那边正在排队提交预约凭证的一个陌生人,不知怎么就下意识地觉得那人的动作看起来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审神者注视着那人慢吞吞地从包里翻出了一张单据,又翻出一张递给了护士……
  一惊之下,她匆忙翻了翻自己的包,果然发现自己只带了预约单,而把医生开具的胃镜检查单丢在本丸的办公桌上了。
  审神者腾地站了起来,却发现自己已经排在了候诊的第三位。
  如果离开叫号器所在的候诊大厅,万一被什么事牵绊住而错过了叫号,就不知道要再排多久的队了……
  * * *
  与此同时的本丸,审神者御所之内。
  三振早早就来报到的刀剑,正面对着主人已经离开的局面相顾无言。
  忽然,就像是在回应他们的无所适从,审神者办公桌上那个狐之助造型的固定电话的屏幕幽幽闪了两下。
  “狐之助通讯。狐之助通讯。审神者大人已经准备好了传送阵,请近侍带着‘桌面右手边最上层的密封档案袋’在嘀声响起三次后步入传送阵。重复一遍——”
  * * *
  左右观察了一阵子,审神者悄悄折进候诊大厅墙柱后一个拐角里,为了防止凭空出现的传送阵吓到路人,又缩进了自动贩售机和墙角相夹的无人处。
  在确认过没人注意到这个角落之后,审神者从手中释放了接通本丸的传送阵。
  半秒之后。
  “啊,主——!”
  第一个出现在阵中的长谷部被眼前的仄窄吓了一跳,急忙用手撑住主人身后的墙壁,极力留出空间,以免之后现身的人把主人给挤到一边。
  审神者看到意料之外的来人也吃惊不小,不过,还没来得及出声询问,人影便接二连三地现身——最后,小小的一方空间里居然塞进了四个挤作一团的人。好不容易挣出了角落的刀剑们,又七手八脚地把主人从角落里挖了出来。
  “怎么来这么多人?”审神者有点惊魂甫定地问道。她本以为,只有身在御所的近侍才会听到那则狐之助通讯,“今天的近侍不是只有山鸟毛吗……?”
  “听到了?”哪怕刚从拥挤得像沙丁鱼罐头的窘迫空间中脱身,看上去也依然气定神闲的山鸟毛笑眯眯地说道,“既然只要我一个,那两位就回去吧。”
  另外两振一副正要反驳的样子,审神者却突然大惊失色地注意到——自己的这三位部下,居然一身出阵的战装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现世的医院。
  “你们——你们怎么带着刀!其他人见了会害怕吧!”
  审神者的灵力不由分说地张开了看不见的巨手,三人腰间的武器就这么被没收了。
  随着三振本体刀啪地凭空消失,审神者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他们的衣着。好在这三振刀剑的出阵服都还勉强称得上是现世可能会存在的服装——烛台切身上的西装自不待言,长谷部的长袍和山鸟毛的风衣也不算完全不合时宜,除了——
  审神者二话不说又一拂手,三振刀剑身上的各色护甲也尽数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样一来,就不存在什么特别引人侧目的要素了。
  身为战斗员与护卫者,在本丸以外的陌生场所没了武器又卸了护甲,这样的状况对刀剑而言明明应该很不习惯才对。但不知为何,山鸟毛似乎语意暧昧地低声笑了一下。
  “哈哈……小鸟还真是不可违抗啊。”话虽如此,但听得出来他其实很满意审神者这样。
  把档案袋交到了主人手中,长谷部还是一副担心得要命的样子,在返回候诊区的路上不停追问胃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直到他一眼看到了壁挂屏幕上循环播放的科普动画,悬着的心才终于死了。
  “……居、居然要把那种东西……从食管……一直到胃里……”
  “不可饶恕……!主!到底是谁逼你做胃镜的,我非杀了那个混蛋——”
  “……”审神者有那么几秒钟的沉默,“没有人逼,是我自己要做的……”
  审神者这边正压低了声音向忧心过度的部下费力解释为什么这种看似极端的医疗操作其实并不会损伤身体,突然一个雷厉风行的白色身影横插到了一行人中间。
  “叫号叫半天了,人怎么不过来?来把这个喝了。”胃镜室的护士长刚要把手中的达克罗宁胶浆递给审神者,却一眼看到了她身边跟着的三个人,于是又狐疑地重新看了一遍检查单,问道,“有人陪同,怎么不做无痛?”
  “还是随做随走比较好,”审神者总觉得虽然胃镜的全麻时间很短,但还是有可能会影响一整天的工作状态,“没关系,我做过很多次无麻胃镜了。”
  “什么话,有人陪同当然要全麻了,白受那个罪干什么?”
  于是,四人便眼看着护士长一阵风似的进了医生办公室,三下五除二就让检查单被改成了无痛胃镜,又一阵风似的地推着麻醉医生和配药车回到了审神者跟前。
  在护士长身上某种不容有疑的威严之下,审神者发觉自己不知怎么的已经乖乖坐好,连手也向麻醉医生伸了出来。
  看到静脉麻醉居然是要把那么长、那么尖的一根针生生刺进主人的身体,一旁的长谷部一阵惊怒之下差点拔刀——还好审神者已经未卜先知地收缴了他的武器。
  这骇人听闻的一幕结束之后,麻醉正式开始生效,刀剑们又眼睁睁地看着主人就这样昏迷似的一动不动,被一伙身穿怪里怪气白大褂的蒙面陌生人推进了一个禁止进入的房间。
  其结果可想而知,烛台切和山鸟毛联手都差点没能按住反应过度的长谷部。
  不过短短二十分钟,当已经处于麻醉复苏状态的审神者再次被推出胃镜室的时候,长谷部已经担心得只差被扶到一边吸氧去了。
  路过的护士长不屑一哂地瞟了这帮大惊小怪的家伙一眼,心想这种神经过敏的麻烦家属还真是天天都能见到那么几个。
  全麻之后的人大概都会有点反常。复苏室中,隔壁一个麻醉刚醒的工程师正死死抱着医生的腰,非要给他上讲解梯度下降算法避免局部最优解的几种解决方案,另一个年轻人正仰面躺在床上,一边刷着不存在的空气手机一边咯咯直笑。
  对审神者来说,只是眨了一下眼睛的功夫,那根扎进血管的针尖的一刺便转换成了耳边这一片絮聒不休的人声嘈杂。躺在胃镜室中的那段记忆,与其说是像被人用锐刀裁切胶卷一样丢失了一截,毋宁说大脑其实根本感知不到那一小段生命的存在。
  她似乎在一种空荡荡的悬浮感之中半寐半醒,逐渐裂变成了两种互相重叠的存在。一个自己正清醒地听见周遭发生的一切,另一个却紧闭双眼,在黑暗中拒绝醒来。
  一点也不觉得痛,只是非常寒冷。从来没有这么冷过,而且再也不会温暖起来。在意识逐渐复焦的底色之中,一部分的她很快就意识到了,这是麻醉降低了身体代谢机能而带来的失温,而她会在这遍体生寒的困意中沉沉睡去。
  另一部分的她却胆战心惊地求生着,全然本能地伸出触须、根系与枝杈,不论摸索到了什么都要牢牢绞住,拼命使所有的感官都延伸向远处。
  然后,像细细的游蛇在雪中嗅探到一星热源,她在皮肤的远端找到了一样温暖的东西,血液也在那一处慢慢地开始化冻。可她却在此时被一阵骤寒袭中,血流再次冷凝成冰,猝然之间,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绝望……更加寒冷……
  在没有这一丝暖意的时候,并不觉得寒冷不可忍受。在没有与谁相伴过的时候,并不知道世上有孤独。
  她握了握,睁开眼睛,原来自己攥住的是山鸟毛的手。
  “……山鸟毛……还在?”
  她觉得自己开口说话的声音也像一个冻僵了的人,也许与发声相关的肌肉群也还处于药物导致的麻痹状态中。
  心中的第一反应是有点过意不去,因为感觉……山鸟毛平日里并不是那种会把手交给谁握着的形象。好像一不小心让他做了不习惯的事……
  “当然。因为是近侍啊。”
  主人似乎想要起身,近侍的另一只手适时垫在了她的身后以便把人扶起。
  借着这一动作,审神者不着痕迹地松开了他的手。
  眼前有点昏沉,像戴着墨镜从另一个人的身体里看世界,事物的边缘在视觉背景中怪诞地微微扭动着。不是因为痛苦,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种近乎疼痛的感受,一丝一毫也感觉不到痛楚,只是,好像……
  好像前所未有地脆弱。
  从前一个人的时候,从来也没有这么觉得过。审神者有些嗒然若失。
  坐起身来之后,一转眼就能看到了床的另一边,另外两个熟悉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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