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你快哭了。”
“我没有。”
“你应该好好给他送别,而不是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被子里。”
“我没有像……”
“你有。”阿列克谢打断瓦列里固执的反驳,“两年很快过去,你十五岁的时候伊万就回来了,你的哥哥会很希望你能开心地跟他道别。”这句话在阿列克谢心里被反复打磨了半天,说出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高大得像一个巨人,在那一瞬间他可以俯视比他大两岁的瓦列里。
瓦列里没有出声。
出乎意料地,瓦列里这次没有摆出兄长的姿态来对阿列克谢的话不屑一顾。第二天早上他像是想通了一般十分积极地早起给哥哥送行,虽然依旧愁眉苦脸,但至少态度是好的。
伊万在上车前欣慰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再用带着谢意的目光看了一眼阿列克谢,提着行李转身消失在车厢里。
待巴士走远了的时候,阿列克谢转身抬头看向瓦列里。
“你现在可以哭了。”他认真地说。
瓦列里瞪了阿列克谢一眼。
——
时间确实如阿列克谢说的那样过得很快。瓦列里曾试图给伊万写信,但他的文字表达能力和口头表达能力一样糟糕,他总是写了几句就划掉,反复斟酌自己的文字是不是太矫情,自己写的事情是不是太不值一提。于是伊万走的最初几个月里,他一封信也没有送出去。
四个月后,伊万终于来信了。他的文字十分克制,简短形容了一下自己规律得有些刻板的生活,解释了他时隔四个月才给家里写信是因为军队中对士兵通信的严格控制和审查,他说他现在变得又黑又壮实,并且认识了很多朋友,他很适应军队里的生活,家里不必挂念。
除此之外,他还在信中用略带羞涩的笔触提起,他在军队的医疗站里认识了一个叫索菲娅的护士姑娘,她和他同龄,性格温柔甜美,他深深迷恋上了她,他们很快确定了情侣关系,打算等伊万服完兵役后就结婚。
沃尔科夫夫妇为大儿子找到伴侣而感到欣慰,但瓦列里的心里五味杂陈。从前他和伊万从来没有讨论过关于姑娘的话题,他不知道爱上一个姑娘并想要立刻和她结婚是一种什么感觉,他只觉得这个他从未见过的索菲娅突然从伊万的信中介入了他们的家庭里,如果未来她和伊万结婚生子,伊万会彻底离开他们的家,离开他。
阿列克谢对瓦列里的心事一无所知,但他能感到瓦列里正在被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缠绕着,他等待着瓦列里主动向他倾诉。瓦列里在学校里的朋友并不多,他似乎觉得他身边的同龄人并不值得信任,他会和他们一起运动和学习,但是真正有心事的时候,他第一个想到的倾诉对象还是阿列克谢。
当然,倒不是因为他觉得阿列克谢有多么与他投机,只是因为阿列克谢比他小两岁,年龄的差距让他确信阿列克谢是一个温和安全的秘密储物罐,从他心底里掏出来的银币扔进去后会彻底消失不见,并且在日后不会猝不及防地吐出任何令人不适的说教和嘲笑。
在一次晚饭后,阿列克谢留在瓦列里的房间里读报纸,刚开始的时候大家都很安静,瓦列里的书翻得很快很响,阿列克谢清楚他根本没有在认真看书,很快翻书声停止了,接着是厚重的精装书封盖上的声音,阿列克谢目不斜视地竖起耳朵,他意识到瓦列里终于忍不住要说话了。
“伊万写信说他回来后就要结婚。”
“和谁?”
“索菲娅,他在军队里刚认识的一个姑娘。”
阿列克谢没有立刻接话,他装作不经意地继续翻看报纸,等待瓦列里主动吐露自己的想法。
瓦列里看到阿列克谢没有好奇地继续追问,过了一会儿才轻声说:“我不想让他结婚。”
阿列克谢放下报纸,“为什么?他结后依旧是你哥哥。”
“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很显然这个问题把瓦列里问倒了,他似乎真的在思考“哪里不一样”。
“你想象过未来和某个姑娘结婚吗?”瓦列里突然问道。
阿列克谢迟疑了一会儿,他刚想说些什么,瓦列里立刻把他打断了。
“算了,你还是个孩子,你不懂。”
接着他重新翻开了书,表明他打算就此把这个话题打住。
又是这句话,阿列克谢心里想着,每当瓦列里想要仓促结束谈话的时候就会躲在这句话的后面,假装傲慢地拒绝他。阿列克谢也识趣地不再多说什么,重新翻开报纸,从被瓦列里打断的那一行开始读了起来。
——
1975年12月7日,阿列克谢在学校图书馆的报纸里读到一篇关于列宁格勒核电厂的新闻。据报,该核电厂的一号机组在几天前发生堆芯部分熔毁,辐射物质释放到了大气中,该机组用的是rbmk反应堆,经官方调查,此次事故仅由制造缺陷所引发,与反应堆本身原理无关。
阿列克谢觉得这条报道里的很多词和地名很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他想把报纸带给瓦列里看,但管理员阿姨告诉他报纸不能带出图书馆,阿列克谢只好打消这个念头,过不了多久他就忘了这件事。
第6章
1976年的夏天,伊万回家了,并且正如他信中所说,他还带回了那个姑娘。
奥列娜十分欣喜地到食品商店买了新鲜的猪肉和小牛肉,以及各种香肠和蔬菜,她甚至还去彩虹百货商场买了一瓶产自法国的香水,用来当作给未来儿媳的见面礼。在当时处于停滞时期、物资短缺供应不足的苏联,因为直接接受来自莫斯科的能源部的财政拨款,普里皮亚季就像存在于一个美好的经济泡沫中,人们可以怡然自得地在这里享受充足的食物和丰富的娱乐设施,甚至是别国运来的昂贵的奢侈品。
沃尔科夫一家还邀请了阿列克谢来一起欢庆这个时刻。在伊万服兵役的两年里,阿列克谢的身体迅速发育,个头猛窜,他现在和瓦列里的身高差恢复到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的样子,他的头发颜色也越来越深,从浅金色变成了暗金色,只有母亲带给他的那双蓝眼睛没有任何变化。
阿列克谢在这两年里渐渐降低了去瓦列里家里的频率,成长带来的自尊心让他逐渐意识到这或许会给他们家带来麻烦,以及,瓦列里的那张书桌确实不够他们两个一起使用了。
瓦列里的学习任务越来越重,他逐渐不再放学后和阿列克谢一起直接回家,也不再和同班男孩一起出去玩,他决定在一年之后参加莫斯科工程物理学院的入学考试,听说这考试出了名的难,每四个学生中仅仅录取一名。阿列克谢加入了学校里的文学俱乐部,课后时间不仅仅参与普希金、托尔斯泰等作家的作品围读会,还积极加入校刊的创办,负责新闻稿的撰写。
一系列的变化让他们不似从前那般亲密,像是慢慢退回了做邻居该有的交集。
在瓦列里家里见到伊万的时候,阿列克谢差点儿认不出他来。伊万皮肤黝黑,身体变强壮了许多,甚至性格都变得更加开朗,话也多了许多——阿列克谢猜测是在追求索菲娅的时候被逼出来的。
索菲娅是个身材娇小的姑娘,她的脸颊红彤彤的,看起来总在害羞。她给瓦列里和阿列克谢分别带了礼物,阿列克谢的是一支精装的漂亮钢笔,瓦列里的是一套艾萨克·阿西莫夫的《基地》小说(后来阿列克谢在瓦列里之前读完了它)。看来伊万特地和索菲娅商量了该怎么讨弟弟们的欢心。
瓦列里表现得非常成熟大方,虽然说每个笑容都不太自然,但至少他并没有抗拒索菲娅的出现,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除了索菲娅之外,伊万还带回来了一个在军队里认识的朋友,此人名叫亚历山大·萨沙林,性格爽朗爱交际,是普里皮亚季市一个裁缝的儿子。可能因为来自同一座城市,再加上性格互补,亚历山大和伊万在这两年里对彼此十分照顾,亚历山大还自豪地表示,要不是他的撮合,伊万这个“哑巴”这辈子都追不到索菲娅。
餐桌上大家有说有笑。沃尔科夫主席开了一箱上次过节时莫斯科上级单位送来的伏特加,亚历山大自带了一瓶半甜型的金兹玛拉乌利葡萄酒,他拿起子开瓶塞的时候语气夸张地叫嚷着“好酒要先给女士尝”,一边熟练自然地把葡萄酒给奥列娜和索菲娅倒上,大家都被他给逗乐了。
阿列克谢观察到瓦列里也在笑,他的好胜心突然不合时宜地涌起,故意把嘴凑到瓦列里的耳边,揶揄道:“年轻的沃尔科夫女士,你也想尝葡萄酒吗?”
瓦列里依旧端坐着,什么话都没说,不动声色地一口气喝了半瓶伏特加。
阿列克谢瞪大了眼睛,他本有意想和瓦列里较劲,但他很遗憾地发现,或许是滴酒不沾的母亲稀释了他父亲血液里伏特加的浓度,导致他并不擅长饮酒,别说一瓶伏特加了,他喝了两口就脑袋发晕直想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