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老安德列夫识破了儿子蹩脚的谎言,但他也没有多说什么。阿列克谢一晚上都关着房门待在房间里读书。
  如果坦诚地说,阿列克谢心里其实在期待瓦列里会在晚上敲响他公寓的门,然后跟他说些什么,适当的关心或者一句告别。他已经在脑海中设想了数段可能发生的对话,在这些对话场景里,他永远都扮演着一个成熟大度的角色,会用沉稳平静的语气送给瓦列里一些祝福,如果必要的话,也许还会有一个握手或者拥抱。为了让可能会发生的握手和拥抱的动作自然稳重一些,他甚至忍不住在空气中比画了几下。
  一直到晚上九点钟,阿列克谢也没有等到敲门声。父亲已经回房睡觉了,客厅的灯暗了下来。
  阿列克谢望向窗外,墨蓝色的天空上撒满糖霜一般的星星,他熄灭台灯,走出了公寓门。
  对门很安静,看起来庆祝仪式早就结束了,楼梯间的照明灯不知为何亮着,可能是伊万和索菲娅走的时候忘了关。阿列克谢心里有些失望,慢慢走了下楼。
  街道一片寂静,偶尔有风声和昆虫的鸣叫声。阿列克谢有些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了一会儿,正想上街走一走,他突然发现在不远处的路灯下有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人坐在长椅上,看着有些熟悉。
  阿列克谢走了过去。
  那是瓦列里。
  瓦列里并没有发现他,阿列克谢故意加大了走路时制造的动静,想要引起他的注意。
  瓦列里回头了,他站了起来,看清来人后,他迅速仰起脖子。
  他的身上有很浓的酒味,看来是喝了不少伏特加。
  “你大晚上坐在这里干什么?”
  “我在看星星。”瓦列里回答,表情非常庄重严肃,不容置疑。
  这本来应该是我的理由,阿列克谢心想。
  “你又在这里看什么。”瓦列里问。
  “我在呼吸新鲜空气。”
  “你不是生病了?”
  “正是因为病了,在家躺了一天,更需要出来透透风。”阿列克谢面不改色心不跳。
  瓦列里没有再继续追究。
  “你记得吗?你刚来普里皮亚季的那一年的夏天,特别喜欢坐在这条长椅上看书,有时候还会看一些法语故事书,我的朋友们来找我玩的时候,都笑你是个法国来的老学究。”瓦列里突然开口说。
  “那是因为当时我还没有自行车,只能眼巴巴看着你们一起出去玩。”阿列克谢皱着眉回答。
  瓦列里笑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趣事,不再说话了。
  阿列克谢踢了踢鞋子边上的小石子,想着应该从预先在脑海里准备好的数段对话中挑一个最符合此情此景的出来,但想来想去都觉得不合适,因为他从没料想到会在这里碰到瓦列里。
  “你会写信回来吗?”阿列克谢忍不住问,随即他想起来了瓦列里糟糕的写作能力和写信效率,“如果你不知道有什么好说的,寄一些明信片回来也可以。”
  瓦列里走了过来,他那一头棕色的头发在橘黄色的路灯下泛着柔软的金光。瓦列里身上已经没有他与阿列克谢初识时那种带着羞涩的孩子气了,他的脸部线条变得愈发有棱角,眉眼越来越像他那个不怒自威的父亲,只是那双灰色的眼睛,比他父亲多了一份年轻带来的冲动和柔和。
  他走到阿列克谢身边,阿列克谢迅速在大脑里回忆了一下如何像一个大人那样自信成熟地拥抱和握手。
  但很遗憾,瓦列里并没有给予他这个实践的机会,他摆起了兄长的架势,抬起手拍了拍阿列克谢的左肩膀,力度不大,就像在宽慰一个没有得到糖的孩子。
  他的手依旧停留在阿列克谢的肩膀上,阿列克谢甚至能感到他掌心和指腹的温度。
  “只是半年而已,安德列夫同志。”瓦列里说,他马上把手放了下来,“如果你旺盛的表达欲无处安放的话,可以给我写信,我很乐意收到你的来信。”
  “回去睡觉吧,我明天要赶最早那趟‘火箭号’去基辅。如果你实在难过,我本想建议你喝点伏特加,但鉴于你糟糕的酒量,躲在被窝里哭一场会更实际一些。”
  瓦列里低头看着阿列克谢的眼睛,似乎在等他对这句俏皮话做出一些反应,但阿列克谢一改往日的能言善道,只是呆愣在那。瓦列里轻道了一声“晚安”,转身独自一人走进了公寓的大门,楼梯间的照明灯亮了起来。
  阿列克谢还愣在原地,等回过神来时,他有些茫然无措地抬头看了看星星。
  ——
  果然不出阿列克谢所料,瓦列里在离开普里皮亚季的最初一个月里,没有寄任何信件回来。阿列克谢的写信负担没有瓦列里这么重,他经常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根本不在意收信人会如何看待他的信,在他看来写信就和谈天一样,把想法表达出来就好了。等他攒到八张铺满碎碎念和日常奇思的信纸后,他把它们一起寄了出去。
  等了快一个月的时候,阿列克谢才收到瓦列里的回信。很显然,瓦列里并没有逆来顺受地承担废纸篓的角色。他根本没有细读阿列克谢的来信,只是自顾自地介绍了像饮食、天气、交通之类的日常生活,语气和内容正经得阿列克谢觉得可以直接把信传阅给沃尔科夫夫妇。
  阿列克谢没有放弃,依旧坚持写着信,瓦列里不一定看,也不一定回,但他一定要写。
  终于,在新年快到来的时候,瓦列里邀请阿列克谢来莫斯科游玩,他说他们可以一起回家,他还在信里让阿列克谢一定要来见见娜塔莉娅。但他没有写明这个娜塔莉娅是谁。
  学期一结束,阿列克谢就去基辅搭乘前往莫斯科的火车了。他从白天坐到晚上,又在火车上休息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才到莫斯科的基辅火车站。
  瓦列里在信里告诉阿列克谢,他会在火车站大厅接应他。于是阿列克谢一下火车就背着行李包径直走向车站大厅。
  大厅内人潮涌动,旅客们的行李箱轮子在地面上持续发出急促的滚动声,广播里不停播报着火车时刻。大理石地面闪闪发亮,高耸的天花板装饰着复杂的石膏线条和吊灯。阿列克谢好奇地四处张望着,他在普里皮亚季这个小城里生活太久,眼前这番景象让他恍若置身于一个精致漂亮的八音盒里。
  阿列克谢完全将瓦列里的话抛在脑后,一个人走出了火车站大厅。外面的世界被白茫茫的大雪覆盖着,街道上车水马龙,不远处的巴士站和电车站挤满了匆匆忙忙的旅客。搭乘火车前他买了一份莫斯科地图,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不远处那条河应该是莫斯科河,阿列克谢将大衣扣好,准备走过去仔细看看。
  突然间,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用力将他拽了回来。阿列克谢猝不及防地后仰,正下意识地想要把那只放在他肩膀上的手拍下来,那人突然开口叫了他的名字。
  “放松,阿列克谢,是我。”
  那声音很耳熟。
  阿列克谢转过身来,看到一个身穿灰色长款毛呢大衣,围着黑色围巾的男人站在他身前,他的脸上戴着黑框眼镜,下巴有一些青色的胡茬,几缕棕发从他头上的灰色毛线帽下打着卷儿地露出来。
  他朝阿列克谢笑了一下。
  阿列克谢突然脑袋心跳加速,脑袋发烫。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间,他突然想假装不认识眼前这个人,想蜷缩着身子立刻消失在这个陌生的火车站。
  瓦列里皱着眉看着他。
  “不是跟你说好了在大厅见面的吗?你怎么走出火车站来了?我找了你好久。”
  “我忘了。”阿列克谢回答,声音很小,像个被迫承认犯下错误的孩子。
  “快走吧,我先陪你去酒店放行李,然后我们去塔甘卡剧院,演出快开始了。”
  “只有我们两个吗?”
  “当然不,还有娜塔莉娅他们。”
  “谁是娜塔莉娅?”
  瓦列里抿着嘴笑了一下,看起来有些害羞,他转过身往地铁站的方向走去。
  “一个我正在交往的姑娘。”
  阿列克谢没有接话,瓦列里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在信里跟你提过她,她是一个很特别的姑娘,你一定要见见她。”
  瓦列里的语气透露着一种激情,他的身姿轻快而自信,面对阿列克谢这个莫斯科的初访者,他可以轻易展露出对这座城市和这周围一切的如鱼得水,可以轻松扮演好向导和主人的角色,似乎这一整个正在运行着的庞大而精巧的世界都在他的掌控之下。
  阿列克谢觉得自己的四肢在萎缩,身体在不停地变小,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明明自己踩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却仿佛总是有踩空的危险,瓦列里近在耳边的声音也变得不清晰起来。
  地铁进站的轰鸣声将阿列克谢拉回现实,他又仔细打量了一下身旁这个人,希望能尽快将这个崭新的瓦列里和他记忆里那个充满学生气的青涩的瓦列里重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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