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地铁里挤满了刚下火车的旅客,车厢内很嘈杂,瓦列里和阿列克谢放弃了扯着嗓子交流,两人挤在一起抓着栏杆保持沉默。
到旅馆的时候,趁着阿列克谢在放置行李,瓦列里在一旁简单说了一下房间安排,他和阿列克谢将共用一个房间,娜塔莉娅另外三个同学住剩下两个房间。
行李放置好后,他们很快搭地铁和电车到了塔甘卡剧院,一路上瓦列里都在单方面询问阿列克谢的生活,关于学习、日常这样的小事,他还提起伊万写信告诉他索菲娅前段时间怀孕了,他的父母对此感到很高兴,伊万和索菲娅都想要一个女儿。
“如果是个男孩儿也没关系。”瓦列里笑着说,“他将会成为我们家中第四个姓沃尔科夫的男性,并幸运拥有这个世界上最温柔和善的父亲和叔叔。”
阿列克谢一直不主动说话,陌生的城市好像禁锢住了他的灵魂,瓦列里的巨大变化让他莫名感到畏惧。他记得几年前他和瓦列里刚上普里皮亚季中学那会儿,有段时间瓦列里也曾像变了一个人那样,只不过那个时候他是在强装合群,而现在他是真的适应了这个新的环境。
阿列克谢看向黑框眼镜下瓦列里那双灰眼睛,瓦列里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把眼镜摘了下来,朝他眨眨眼。
“你看,新学校带给我的,但还好,我目前还应付得了那些课业。教社会主义法律的那个教授尖酸刻薄得像我一个远房的姑妈,每次考试都要从我们这些新来的麻雀里挑好几个倒霉鬼挂科。”瓦列里把眼镜戴好,看向车窗外,“我们快到了,准备下车。”
塔甘卡剧院是一栋外表上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乳白色建筑,外墙上张贴着最近演出的海报,有《大师与玛格丽特》和《哈姆雷特》。剧院大门外停着很多小轿车,站着一些三五成群的观众,也许是因为剧院因社会批判和实验性表演而闻名,成为莫斯科有名的先锋剧院,吸引来的观众大多都很年轻,阴沉的下雪天也难掩年轻人的热情。
瓦列里用手指了指《哈姆雷特》的海报,“彼得几个月前就给我们买好票了,他有个在这里工作的姐姐。这部剧的票刚开票就售空了,你一定听说过弗拉基米尔·维索茨基,有名的诗人歌手和演员,自从和尤里·柳比莫夫导演合作后就一直在塔甘卡演《哈姆雷特》。”
阿列克谢当然知道维索茨基,他家里还有母亲还在世的时候买的他诗歌的录音带,这个被处处打压的可怜行吟诗人一直在想尽办法唱出他的诗歌、他的心声,通过出国演出的机会,在世界各国演唱他不被苏联政府允许发表的诗歌。
阿列克谢不明白,为什么那些高高在上手握大权的高官会害怕一个手无寸铁、四处歌唱的诗人,仿佛他那把嗓子要比海妖还能蛊惑人心,他唱出的诗歌要比尖刀还更锋利。躲在极权高椅背后的掌权者们能做的只有剪断这些不停高歌的小鸟的翅膀,烧毁他们的森林。如果他们坚持继续吟唱,权力的拥趸会毫不犹豫地伸手拧断他们的脖子,并确保一切都悄无声息,血不会溅在任何一件干净体面的衣服上。
阿列克谢能背出很多维索茨基的诗歌,就连一向对音乐不感兴趣的父亲也会在喝酒之后哼唱几句《童年叙事诗》。他突然有些怀念母亲,并伤感地意识到他身上所有他所珍惜的品质和闪光点都是母亲带给他的,她带他进入诗歌、文学、音乐的殿堂,而她只陪伴他度过了人生中的十年。
瓦列里当然不知道阿列克谢此时在想什么,他带领他径直进入剧院大厅,穿过一群群的观众,走到了一排长椅前。
阿列克谢这才注意到眼前的四个年轻人,两名女性两名男性,他们应该都是瓦列里的同学。那个第一个站起来的姑娘十分漂亮高挑,有着淡金色的长发和绿色的眼睛,耳垂上戴着精致的珍珠耳环,嘴唇上抹着鲜艳的口红,身上拢着棕色的毛皮大衣,她的眼睛俏皮地朝阿列克谢眨了眨,一下靠在了瓦列里的身上。
“下午好,阿列克谢。”她的语气和神态张扬自信,毫不怕生地盯着阿列克谢,朝他伸出了一只手。
这个姑娘想必就是娜塔莉娅,阿列克谢木讷地握了握她的手。瓦列里随后介绍了其他三个年轻人的名字:彼得·托图诺夫、尤里·阿基莫夫和安娜·谢甫琴科,阿列克谢一一朝他们点头微笑。
那个叫彼得的矮个子男人朝他们挥了挥手里的六张票,说道:“我们别在这寒暄了,快入场,演出要开始了。”
阿列克谢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娜塔莉娅,她确实如瓦列里说的那样特别,她的身上好像有一种说不清的魔力,让在场所有人都忍不住被她吸引,不仅仅是因为外貌,更多的是她那种明媚大方的气质,还有那双似乎永远不会露怯的绿眼睛。
阿列克谢突然想到了伊万还在服兵役的时候瓦列里问他的问题:你想象过未来和某个姑娘结婚吗?那个时候的瓦列里肯定不会想到未来某一天自己会爱上一个姑娘。
落座没多久,剧院里的灯就熄灭了,四周一片漆黑,只留有舞台上一道微弱的光束,观众顷刻安静下来。阿列克谢收回目光,看了看身边的瓦列里,后者正聚精会神地盯着舞台。
音乐响起了,演员相继入场。
阿列克谢收回混乱的思绪,把视线转向舞台。
舞台简约极了,没有多余的装饰和道具,但一点儿也不让人出戏。维索茨基赋予了舞台上的丹麦王子哈姆雷特更多的愤怒和怀疑,他反反复复地吟唱诵读“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维索茨基低沉的嗓音带着对生命意义的质问和对不可抗拒的社会压迫的愤懑回响在整个剧院里,让人心中激起一阵翻涌。哈姆雷特不再是被框住在一隅舞台中、像提线木偶般被演员操控的角色,他好像活生生地从舞台中走了出来,带着审判的神情凝视着整个社会、体制的病态。
阿列克谢将身子前倾,屏息凝神地盯着灯光下的哈姆雷特,想要用眼睛捕捉演员脸上的每一个表情,身上的每一个动作。他感到自己的脸上湿漉漉的,或许是眼泪。阿列克谢悄悄地转头看了看身边的人,瓦列里面无表情地端坐着,似乎并不为表演所动。
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慢慢到了整部戏的最后一幕,灯光变暗,聚焦在躺在舞台中央因中毒而奄奄一息的哈姆雷特身上,尘埃在光束中飞舞。所有音乐都停止了,整个剧院安静极了,阿列克谢能听到身旁瓦列里的呼吸声。
“余下的,只有沉默。”
最后一句台词结束了,舞台光慢慢暗了下来,片刻寂静过后,观众头顶上的照明灯亮了起来,舞台上的演员已经消失不见。观众齐刷刷站起来鼓掌,伴随着一些零星的叫好声,阿列克谢能听见有人在喊维索茨基的名字。
维索茨基携其他几位演员从厚重的红色幕布后跑出来鞠躬谢幕,演出正式结束。
“真是了不起的表演,不是吗?真不枉我提前几个月买票。”彼得率先站起来看着大家。
“精彩绝伦。”娜塔莉娅兴奋地点点头,随后看向瓦列里,“你怎么认为?”
瓦列里笑着朝娜塔莉娅点点头,“我在这方面可是个门外汉,我们的作家有什么其他见解吗?”
阿列克谢还在回味刚刚的表演,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瓦列里口中的“作家”指的是自己,他发现大家都在盯着他看。
“我很喜欢柳比莫夫导演在这部戏上做出的改编,维索茨基对角色的独特理解和演绎方式也很令人感到震撼,我很喜欢他的嗓音,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可以在现实中见到住在母亲录音带里的那个歌手。这真的是很令人难忘的表演。”
他话音刚落,大家大笑起来,似乎觉得阿列克谢一本正经的回答很有意思,就像个在课堂上突然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的老实的男学生。瓦列里没有笑,他是在场所有人里唯一一个知道阿列克谢母亲早逝的人,他摸了摸阿列克谢的肩膀,对他露出一个安慰的微笑。
大家往剧院大门走去,夜幕降临,雪依旧在下,彼得提议去附近的小酒馆里喝酒。
“这该死的天气,真冷,我需要喝很多伏特加。”彼得大声说。
“小心点儿,彼得,你要是喝醉了,我和尤里可不会把你搀扶回去。”瓦列里朝尤里眨眨眼睛,后者也默契地补充:“你太重了,没有人能抬得动你。”
彼得走到阿列克谢身边,抱着他的手臂语气夸张地说:“好心的安德列夫同志会把可怜的彼得带回温暖的旅馆里。”
大家都被逗笑了。阿列克谢也跟着笑。
彼得跑到大家前面,用响亮的嗓门大声念起《哈姆雷特》的经典台词,浮夸地模仿刚刚舞台上演员们的肢体动作,姑娘们笑得前仰后合。
“彼得来我们物理学院可真是屈才了,他应该去俄罗斯戏剧艺术学院进修。”瓦列里揶揄道。
彼得转过身来,把冻红的手插进大衣口袋里,“那怎么行,比起演员彼得,我更想成为核工程专家托图诺夫同志。”